嘉芙裹了里三层外三层的衣裳,被裴右安握着手,朝慈恩寺后禅院深处的那座院落走去,不带随行。
夜空放晴,渐渐现出半轮月影,照的整座山寺宛如银装素裹,耳畔轻悄悄的,唯有两人脚下踏雪发出的轻微咯吱之声。
渐渐来到那个平日绝少有人靠近的地方,裴右安忽停下了脚步。
前面是个岔路口,侧旁有条小道,可通往后山之门。
断断续续,已经下了几天几夜的雪,积雪足有半尺之厚,此刻就在那条岔道之上,竟然留有两列足印,足印之上,不见积雪,一直通向前方的那个院落。
也就是说,就在今夜,或许片刻之前,已经有人先于他们去了那个地方。
会是谁,在这种大雪近乎封山的恶劣天气里,于下半夜的无人时分,来到这个如今近乎荒弃的前元后渡过她生命里最后一段时光的地方?
嘉芙的心,“砰”的跳了一下,立刻便想到了一个人。
她悄悄地看了眼身畔的人。
裴右安眉头微微皱了一下,随即继续牵着嘉芙,朝前走去。
离那扇关闭着的门,越来越近了。
雪地里的足印,也清清楚楚,一直通到了那扇门前。
裴右安径直来到门前,伸手,推了一推。
门并未从外上锁,但却推不开,仿似从里被闩住了。
裴右安眉头皱的更紧,又推了一推,门依旧不开。
他脸色微沉,略一沉吟,将嘉芙牵到自己身后,随即缓缓抽出腰间所佩长剑。
剑光映雪,在月下闪出一道刺目冰寒。
他将剑尖指向门缝,冷冷道:“我乃裴右安。我知你就在门后。此为禁地,你何人,竟胆敢擅入!再不开门现身,我剑不认人!”
第69章
“开了吧。”
一阵沉寂过后,门后有人道了一声,声低沉。
虽然嘉芙方才已经猜想门里或许会是何人了,但在此刻,便于此地,真的听到那道似曾相识的声音从门后传出之时,她还是吃惊不小。
正逢岁末,朝廷内事纷纭,外务更是繁杂。半个月前起,当裴家上下沉浸于太夫人丧恸之时,诸多藩属国,如高丽、安南、占城、流求等国,或酋长王子,或是使官,陆陆续续地赶在这个时候入京朝贺,此外,孟木、乌斯藏等地也纷纷遣使而来。鸿胪寺接待,礼部每日安排觐见、飨宴,皇帝日常的忙碌程度,可想而知。
但此刻,门后传来的那道声音,她听的清清楚楚,竟当真如她所想,便是皇帝萧列。
裴右安的吃惊程度,更甚于她。
听到那声音的一刻,他那只执剑之手,便蓦然停住。
那道话音落下,伴着门枢启转的轻微“吱呀”一声,对面双门,慢慢开启,太监李元贵立于槛后,低声说道:“裴大人,万岁圣驾在此,你不得无礼。”
裴右安的目光,越过了李元贵的头顶,落到其后那个站在雪地中央的人影之上。
那人身披斗篷,从头到脚,被黑暗遮的严严实实,起先一动不动,宛若一尊雕像,慢慢地,抬起双臂,摘下了覆头的斗帽,露出一张中年男子的面孔,
清癯的一张面孔,雪光之下,泛出了层淡淡的青白之色,而双眉愈显鸦黑,目光在夜色之中,微微闪烁。
裴右安立刻收剑归鞘,向着门里纳头跪地:“臣叩见万岁。方才不知万岁在此,多有冒犯,请万岁降罪!”
嘉芙也跟随裴右安,跪在了雪地之上。
李元贵早侧身,避让到了一旁。
萧列道:“不知者不罪。你二人起来吧。”
裴右安谢恩,带着嘉芙起了身。一时间,门里两人,门外两人,隔着门槛,俱都沉默了下去,气氛陡然变得诡异了起来,片刻后,裴右安忽道:“臣白日在此,乃是处置根本堂中一株枯树,免得倾覆殃及供奉在内的先祖莲台,因天色晚了,下山不便,便与内子暂宿寺庙过夜,方才无眠,便携妻前来吊祭姑母,不料惊扰了万岁,万岁不怪,实是臣之万幸。”
他的语气充满恭敬,向皇帝解释了自己为何会在这时候带着妻子来了这里,说完,两道目光便投向了皇帝。
这院落,是当年裴文璟的病重弥留之地,从顺安王一朝开始,渐渐荒弃,几乎已经成为了裴家的私属之地,除逢祭之时,裴家人牵头前来祭吊,一年到头,罕见外人。
今夜,裴右安携妻来此凭吊姑母,天经地义,但半夜三更,当今的皇帝竟也现身于此,行迹又如此隐秘。
裴右安话中之意,呼之欲出。
皇帝依旧沉默着。
气氛再次变得诡异,于嘉芙这个暗知内情之人而言,甚至仿似隐隐感觉到了来自皇帝身上的那一缕尴尬。
嘉芙悄悄看了眼被堵在门里的那个身影,略一迟疑,朝门里躬了躬身,打破这静默,轻声道:“臣妇不便留,先行告退……”
皇帝微微咳了一声,一旁李元贵便开口了,道:“裴太夫人对万岁曾照看有加,如今仙逝,万岁悲恸不已,前些日便有意前来私祭,只是日常事务,千头万绪,竟片刻也不得闲,方今夜才得以出宫成行。方才到了寺中,又念及幼时与裴大人姑母无猜之谊,一时有感,故顺道来此凭吊一二。”
嘉芙悄悄看了眼裴右安。
他神色如常,也看不出他此刻如何做想,只微微垂眸,恭声道:“臣扰了万岁。若无别事,臣便先行告退。”
他向皇帝行了一礼,携嘉芙后退,一直退出七八步远,方转身,带嘉芙而去。
嘉芙随裴右安同行,不敢回头,却清楚地感觉的到,萧列的两道目光,仿似一直落在自己二人后背之上。
“右安,你且留下,朕另有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