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瑜觉得自己有可能会遇上扯旗以来第一个投降的知府了,略略思忖了一下,道:“那齐知府是怎么看待‘夷狄而华夏者,则华夏之;华夏而夷狄者,则夷狄之。’这句话呢?”
这句话出自韩愈先生的原道,化用了孔子春秋中的‘诸侯用夷礼则夷之,进于中国则中国之。’这句话。原本的意思,用通俗易懂点的话来讲,就是如果一个人打从内心的认同华夏的价值观,认为自己是一个华夏人,那么他就属于华夏民族。而若是一个人并不在认同华夏,那么哪怕他出生在华夏,那么他也就不再是华夏民族,就比如说是后世的香蕉人,外黄内白,相当赤果果的例子。
这本身是老祖宗们传下来的堪称霸气的一句话,并带着非常浓厚的文化输出的色彩。可是在蒙元、特别是在本朝入关的时候就被故意曲解,甚至完全和原本的意思南辕北辙。居然变成了那些文人跪舔异族的借口,说是孔老夫子说的,夷狄进了华夏,那就是华夏了。
也不知道千年之前的老夫子看到后人这般曲解他的意思,棺材板还盖不盖得住。
不过,孔老夫子的棺材板盖不盖得住林瑜不大关心。他只知道眼前的这个知府在他问出这句话之后,脸色更是白了几分,他瞧着都有些可怜。他很肯定此人和自己不是从同一个世界来的,但是听到这一句在本朝有着‘通行’的解释的话,这个知府却紧张成这样子,唯一的解释,那就是他听过这话原本的意思。
这也解释了此人今晚会出现在他面前的原因。
那齐知府张了张嘴就要解释,被林瑜开口打断了,只听这个少年将军轻笑道:“明人不说暗话,你怎么想的我心里也有数了。我还有一个问题。”他盯着齐知府狼狈地几乎无处可藏的眼睛,问,“本朝人分两等,一等满人二等汉,你觉得,他们这是华夏了吗?”
齐知府的样子就像是照着脸被揍了一拳,面色恍惚,整个人更是摇摇欲坠。他正是因为心中模模糊糊的有着答案,在林瑜彻底揭穿掉最后的一层遮羞布的时候,才会显得这样难堪。
在座的众人有些恍然,有些依旧懵懂,但是林瑜最后的那句话大家都是听懂了的,纷纷在脸上露出愤慨的表情来,也是,谁愿意一辈子做一个下等人呢?
齐知府深吸一口气,道:“您就是为了这个才愿意跟着东番一道,扯旗造反的吗?”他的用词已经变了,在座敏|感一些的人眼中已经翻出一丝喜色来。
林瑜闻言,脸上露出一个奇怪的神色,道:“这么说也行。”真要解释自己的心理路程还才是没完没了,人家还不一定理解。而关于自己和东番的从属关系,也没必要再解释,以后该知道的时候自然会知道的。他倒是对这个知府为什么会有着和现在大多数读书人不一样的想法感到好奇,心学不算。这个学派本就不为本朝所容,所追求的也和本朝倡导的程朱理血南辕北辙。
而他听过白师父念叨过心学仅剩的几支,那一支有哪几个后人都是如数家珍,其中可没眼前这个齐知府的名字。
齐知府勉强勾起一个笑来,在他那惨白脸色的映衬下显得格外的惨淡,道:“不知将军可愿听我将一个荒诞不经的故事。”说着,他就将小时候曾经看到的听到的一一娓娓道来。说罢,他苦笑地自嘲道,“有时候在下常想,那是不是只是我小时候的一个梦,只是看起来过分真实。”毕竟,直到现在,他已经年将半百,□□父口中所言的政令从未实现。
谁料,在座其他一些将领面面相觑,似有不信之意。但是,坐在案几之后的林瑜却面色凛然,冷声道:“一个孩子可编不出这样真实的梦境,也说不出剃发易服这样的毒计。”
原来,这个世界就像是他记忆中的世界一样,并非没人提出剃发易服,只不过几次提出之后都被驳回了而已。
但是,就像一个人被抢劫之后,抢劫犯本来都已经拿出了刀准备来个死无对证,几经考虑后才没有下手,这难道还要感谢强盗的宽容吗?
道理其实是一致的。
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面对众人看来的目光,齐知府干脆地一弯腰一揖到底,道:“原为大业尽齐某一份绵薄之力。”他还闹不清楚是谁的大业,谁叫林瑜打了这么个含糊的旗号呢。犹豫了一下,他欲言又止地道,“只是有一件……”
林瑜忙伸手扶起,道:“有幸得齐知府之助。”他不是个说文人互相吹捧的酸话的性子,说完了这一句之后就道,“不知齐知府可有何难事。”
齐知府苦笑了一声,道:“在大将军来之前,在下已经将一家老小连夜顺着水路送去了白沙驿,我担心这边的消息一传出去,他们就性命难保了。”
也是,本朝对于失地之官本就严苛,基本上就别想活。若是传出齐知府举城投降的消息,他那一家老小的下场就可以想见了。
“这倒不是什么难事。”林瑜露出一个笑来,自大地说一句,这片土地上不独是沟通南北的京杭大运河,凡是有码头的地方,就有他的眼线。他轻轻地道了一声,“安心,最迟明晚,你就能看见你的家人了。”
齐知府一头的雾水,再看别人则是一副好奇地不得了的样子,也不知道他们在好奇什么。
“在此之前,还请齐知府稍待。”林瑜坐在案几之后,说出的话不容置疑,道,“子鼠,送齐知府会福州府。”
在众人掩饰不住的好奇目光中,一个其貌不扬的年轻人从林瑜背后的一个角落里走出来,领命而去。
齐知府对于一个人来却两个人回去这一点倒是适应良好,他心里也清楚,说得再好听,他现在还是一个降臣,顶多比旁人多了一个举城投献的功劳,若是能带上一个对方的心腹让人放心的话,这其实也没什么。
他叹了口气,抬头看了看头顶上亘古的星空,心道,无论他今日的决定是对是错,以后后人有怎么评价,至少他是不用再过那样日日夜夜提心吊胆的日子了。
果然如林瑜所说,齐知府在第二日的晚上就见到了自己的一家人。会在晚上见到还是因为白日里城内外沟通不易,才拖了半天。齐知府在见到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乖乖地跟着回来的家人一时哭笑不得,心中又是忌惮又有些叹服。
剩下的事情就更简单了。
回到城中,齐知府安排了一场鸿门宴,看着面对着刀枪利索地跪地求饶的武举人孟千户,目瞪口呆了半晌。他不能就说自己的投降是多么的光明正大,但是至少他还不至于在刀枪之下露出这样的丑态,否则他也不敢大半夜的独闯林瑜的大营了。
可是,在真正见识到了一个本该领兵的千户居然如此不堪一击的时候,他不免长叹。也不知是叹息本朝武人不堪用,还是叹息自己转变得快。
吴大郎今晚有幸是看守城门的,没有站在城墙之上,但是这个位置也安全不到哪里去。
他正缩在墙根偷偷摸摸地打盹的时候,就见远远的一行人打着火把走来,打头的就是他这些天已经很熟悉的一张脸,本府的齐知府。
他赶紧站直了身体,紧张地不知道如何是好,就算他这一段时间见到的老爷大人们比他前十八年见得都要多。他在面对齐知府这样的好官的时候,还是难免有些手不是手、脚不是脚的。
也不知道是出了什么事,他正胡思乱想着,就听齐知府沉声道:“开城门,迎汉军!”
福州府大开城门的这一幕落在众人的眼中,都引起了什么样的波澜一时难以描摹。
这消息要传出去也还需要一段时日,但是,福建布政使司关于兴化府被东番攻下的消息也终于越过了千山万水,到了京城皇帝的案几上。
这时候,他也终于后知后觉的发现了一个专门送密折的送信人踪迹全无,如果他记得没错的话,那个人是广州府的。按照驿站那边的人的说法,那人应该早就到了京城,而且都足够再回广州府了。
“好啊,好得很!”皇帝恶狠狠地将案几上所有看得见的东西都掸在地下,面色涨红,“朝廷养了那么些年,就养出了一个白眼狼出来!妇人之仁!”
这个妇人之仁骂得是谁,哪个不知道,东番可不是就是在太上皇的手中得到一丝喘息的。戴权听了,忙给下头使眼色,那些逼着手,小心翼翼地站在角落中的小太监们恨不能自己没长耳朵呢,得了令忙不颠地小心翼翼地退了出去。
这段日子当今暴躁了好些,都已经杖毙了好几个小宦官,谁还嫌自己命长不成?
谁都能走得,独独戴权走不得,他忙抢上前去,搀着扶着案几直喘气的当今坐下,正要说什么劝慰几句。突然听见哇的一声,他忙一抬头,就见当今嘴上鲜红,两眼直勾勾地盯着身前的地上。
一摊鲜红。
第89章
当今止住了慌慌张张就要传太医的戴权,掏出一块帕子擦了擦嘴角, 道:“只是一时怒火攻心, 一口淤血吐出来也就好了,万万莫要惊动人。”
戴权只好忍着心酸道:“老奴取一丸药来, 好歹服了。”当今就一点头。
他亲手收拾了地上的狼藉, 又悄悄将那沾了血的帕子塞进袖笼里, 准备抽个空子就烧了, 也省得叫人瞧见。当今身子不利的消息一旦传了出去, 只怕更要引起轩然大波了。
刚取了丸药回来, 他又斟下一杯桂花酒与当今送服,眼见着他的脸色有了些许好转,这才放心了些。
“去传内阁。”当今自觉好了些许, 便吩咐道。刚说完,一转念又觉得区区外番, 何必大动干戈,便道, “罢了,别去传他们了, 传户部尚书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