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子真呆坐着,妈妈,对不起。外婆,为什么?因为大舅舅么?
她忽然想起今年正月全家聚会,大舅舅给卓品的那一记耳光,大舅舅发红的眼眶。随即她想起来,自己从小到大受尽全家的宠爱和百依百顺,想起外婆疼爱她超过所有孙辈,想起她得到外婆一半的遗产而大姨舅舅们都视为理所当然的笑容。
所有的不合理都得到了最合理的解释。
而那边,卓嘉在再也没有平静下来。
当年发生的事……他默默地打了个冷战,多少年了,他不敢回忆当年。
那一天,和大哥一起下乡的同学惊惶地跑到家里,说大哥打了村里的恶霸,把那人的手和腿打折了,然后大哥被关了起来,罪名是反党反人民向贫下中农报复。因为知道自己家的成份和海外关系,那个被打的恶霸声称要打死反革命通敌分子。那不是开玩笑。
一家人慌成一团,出嫁的大姐也回来了,母亲脸色煞白,连夜赶到那个遥远的乡村,三天后,母亲回家,带了二姐卓嘉自再度去了那个乡村。然后母亲带着大哥回来,全身是伤和血的大哥连夜被大姐送走到北方一个朋友那里。
他那时候还小,才十几岁,第二天问母亲:二姐呢?二姐为什么没回来?母亲失手跌落了手里的碗,却并没有回答他。
他看着母亲的头发慢慢地白了一片,而二姐,一直没有回来。
后来,他偷偷地跑去了那个遥远的乡村,他远远地看到了二姐,那张带伤的脸,冷漠的眼,他被周家的人赶走,独自躲在山里又惊又怕地过了一夜,深夜里二姐偷偷地找到他,递给他馒头,让他马上离开。
他哭着问二姐怎么了,为什么不回家?二姐没有回答他,只淡淡地看着山下。
那个再艰苦再困苦的情况下也是笑盈盈护着他疼爱他的二姐,那个自小便会学着大人唱儿歌哄他睡觉的小姐姐,换了一个人。他是二姐抱大的,他不会不理二姐。
那几年里,他用尽方法,也只能去看过二姐四五次,每次都不能正大光明地见到她,他见到二姐一身的伤,愤怒地要去理论要去打架,而二姐只淡淡地在愤怒的他身后说:“我只有一个身子一条命,救不了两个人。”止住了他的脚步。
他打听到了,原来当年大哥一帮人下乡时,村里来接的人里就有那个恶霸,他看到过二姐。后来大哥出了事,母亲去求情,他灵机一动,就要二姐来换。
他问母亲为什么,母亲也只是淡淡地答他:“我只要大家能活着。”
他大声说:“可是二姐那叫活着吗?你就不怕她被打死?你就不怕她受不了自杀?”他那样愤怒,那样悲伤,那样恐惧。
母亲看着他,又仿佛没有看见他,她慢慢地走开去,声音却冷静:“你二姐不会自杀。我四个孩子中,她最像我。”
卓嘉在知道自己无能为力,所有一切,他都无能为力。他甚至知道自己的愤怒好像都是没有道理的,难道他愿意大哥死吗?
年少的他不能怎么样。他那样悲痛,那样无力,他甚至不能去痛揍一顿那个恶棍。因为他的二姐会被揍得更凶,他会被抓起来让二姐更痛苦。
他也不敢写信告诉北方的大哥,他知道大哥会不顾一切赶回来,那样的后果更加糟糕。已经付出这样的代价,怎么能让它更糟糕。
那样的日子一年一年地过,也就过下来了。
文革早已结束了,那个山村还是一片混乱,还是村支书当权,村支书的亲戚还是在城里有权有势。然后终于有一天,他忽然听到二姐逃走了,再然后父亲回国了,大哥回来了。
从北方回来的大哥知道整件事后,痛苦地问母亲:“为什么要拿二妹去换?妈妈?你甚至没有问过二妹就这么把什么都不知道的她送到那种地方?是我闯祸,我宁可自己死。”
母亲答他:“说得确切一点,我骗她去找人说情去接你。我不会让她自己去选择救你或者不救你。”
原来母亲没有给二姐选择的权利,她把茫然无知的二姐直接送到了那个恶霸手里做了奴隶。
卓嘉在看着母亲,心里像被寒风吹过,像那几次在青乡山上的夜里,泪流满面。那时候的二姐,那种被最亲的人背叛的寒冷和绝望,怕是一辈子都没有办法忘记吧?
后来卓嘉在听说那家人几乎都死光了,只觉得真是报应不爽。然后有一天他看到一个少女从自己家冲出来,口口声声怒骂“凶手”。母亲站在书房门口望着她的背影,一脸冷酷。
他依稀认得那少女,他想到从小到大母亲的行事风格和坚忍心性,于是隐隐明白了什么。只是,这对二姐,有用吗?sk
他们不知道二姐的下落,二姐逃走后几年来一直没有联系他们。直到患了绝症的父亲回国定居,父亲寻找她,一登报,她就回来了。于是他知道,是二姐不肯联系他们,她不愿意回来。她回来,是为了父亲,还有颜子真。
回来后的二姐温和秀美,她对兄弟姐妹一如既往,甚至多了些幽默爽朗。她绝口不提往事。
他多了个姐夫和外甥女,挺拔稳重的颜海生因为当年救了卓嘉自出逃而深受全家尊重喜爱,而那个小小的活泼可爱又趣致的小颜子真得到了所有人一致的宠爱。全家人那样深的歉疚,因为二姐全不理会,便只好全部补偿给小颜子真。他亲眼看到卓品卓超小时候玩耍时不小心摔到小颜子真,大哥拎起他们便暴揍时,那样通红的眼圈。
二姐不提往事,所有的人就把往事深埋心中永不再提。
二十多年过去了,那些记忆原以为可以淡却了,可是卓嘉在现在知道,痛楚依然在。
周玉容在一个月后和邓丛恩离去。邓跃和父亲唯一的会餐并没有带上颜子真,这让邓安松了口气,却颇让邓丛恩失望,而既失望又欣慰的是周玉容。她爱这个孩子,因为这个孩子和她流着一部分相同的血,也因为她一直挂念着卓嘉自。但是她也知道,自己带来的真相对她,是一种巨大的伤害,所以,不如再也不见。只是临走前她还是托邓安向颜子真致歉。
颜子真挂上邓安的电话,每个人都会逃避不愉快的事,可是周玉容不是无礼的人,这么些天来,她都不曾去与妈妈重逢,所有人都对不起妈妈,她没有,在她没有能力的时候,仍然给了妈妈力所能及的温暖,然后,为了妈妈的平静,她不再出现。可见得她也明白过去是过去。但是正像颜子真想的一样,颜子真不是过去,颜子真是她的侄女。
每想到这一点,颜子真就如心中挨过一刀。
☆、第52章 五
邓跃在电脑里做着部分模型试验,一边心中细细琢磨哪些部分需要加以改善。带学生出来实习只不过是个形式,因为是集体在人家制作部门学习,需要有领队统筹沟通而已。
前两天他见大家都极有兴趣地参观询问,到后来也就是跟他上电脑课的几个同学能搭得上活了,十来个学生看着工作人员用不同动的制作软件以令人眼花瞭乱的速度构塑动画世界,不禁啧啧赞叹:原来是这样的啊……
手绘底稿则集中在另一处有人专门处理,象卫音希等没有学电脑软件的就比较长时间呆在彼处。
邓跃对他们说:动漫之中,动画是一个重要组成部分,有时候多学一点东西并不一定就让你去做它,而也许是另一种思维的开拓,最起码,你可以扩大眼界和能力,而只作为了解和初步掌握,并花不了太多时间。更何况,也许你会爱上它、发现一个新的美丽世界。
这些话,他是说给像卫音希那样只执着于绘画的一些人听。
卫音希只是默默地听着。
倒是她身边的一个女孩子,听得极为认真,他记得,这是一个电脑班上的学生,和卫音希一起去雾南山露营过的。
到了晚上,同学们都各自出去玩,美术系的学生和邓跃都不熟,他便抓紧时间自行干活。
他正改动一处的通信线路设计,身后打开的房门传来一点动静,转过身,发现是那个和卫音希总在一起的女孩子,低头想了想,记起来她叫曾慧永,便站起来,笑了一笑:“曾慧永,有事?”
曾慧永笑吟吟站在门口,说:“邓老师,我可以请教你几个问题吗?”
邓跃微微一怔,点点头:“当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