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去哪里了?”富冈义勇忍不住问。
可依看他一眼,眼中竟似有些哀怨。她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从怀里掏出了几张纸,她把第一张纸递给他看,只见上面用歪歪扭扭的日文写着说:
「义勇君,你明天就要走了吗?」
“是的。”富冈义勇点头。
可依拿出了第二张纸——
「那你还会回来吗?」
富冈义勇没有说话。
“鲫鱼……”可依轻声说,“我知道你不会带我去……”
富冈义勇张嘴,想说什么欲言,可依却打断了他:
「我也不要你带我去,你答应我一件别的事情就好。」第三张纸上这样写着。
“什么事呢?”
「你陪我喝酒。」可依唇边漾起一个狡黠的笑。
富冈义勇松了一口气,心想她可算提了一个不算太难办到的要求,但转眼又拒绝地摇了摇头,说:“师傅说过不能喝酒……”
“不行!”
可依笑眯眯地从身边取出一瓶红酒来。毫不客气地从富冈义勇房间里拿出两个杯子,然后毫不客气地给富冈义勇斟了一大杯,自己只斟了一点点。
富冈义勇心想离自己回去出任务还有一段时间,便没有再犹豫。以前锖兔……的时候师傅和他喝了一点酒,他并不擅长对付酒,但现在就算是喝醉他也愿意。他心里总觉得好像欠着点可依什么。如果是喝醉了,他可能会少内疚一点。
喝下第一口的时候他有些呛着了,醇香的像鲜血一样的液体滑过他的口腔,路过他的心脏,纯实的感觉让他感觉很舒服,他有些吃惊,这个和他以前喝过的完全不同的酒竟然那么香,甚至有点点甜。喝下去丝毫不觉浓重的酒味,好像甘露琼浆一样可口。
这个酒肯定价值不菲,可依又破费了,他想着,便没有阻拦可依不断的筛酒,一杯又一杯地吞下时,他感觉自己像斩杀的恶鬼一样喝着甘甜的血液。
她一杯又一杯地筛着,他一杯又一杯地喝着。相对无言,就好像一部默剧里无言的结局一样。
很快他发现他是真的非醉不可。红色的酒入口中时仿佛被麻醉一般醺然。很快一瓶红酒快要见底时,他感受到自己的身体像中了血鬼术般不受自己控制,就好像在横滨晕倒之前的感觉那样,他伏在案上,不知今夕何夕,这里又是哪里。
“鲫鱼,你醉了吗?”可依在问他。
富冈义勇这才想了起来身边坐有一个可依,也想起来了他明天就要离开上海。于是他挣扎着对可依摆了摆手,暗示可依应该回去睡了。
“可是鲫鱼你醉了动不了啦。”可依摇摇头,笑眯眯地看着他,酒意让她的双颊也泛着红,像晚夏时红润的桃。
“没关系的……”富冈义勇强撑着眼皮说道,“你回去吧。”
“不行,我来扶你进去吧。”可依保持着笑眯眯的表情站起身,准备把富冈义勇扶上塌。
富冈义勇难以抗拒可依的碰触,虽然有些不合时宜,但是他是在醉的太厉害了,朦胧间,他甚至看到了锖兔、真菰躲在半掩的门后看着他偷笑。他任由可依把自己扶进着躺下。然后挥着手说:
“你快回去……”
可依没有理他,搬了个小凳子坐在他旁边,说:
“富冈义勇,我要跟你交朋友。”
这是一句最简单不过日语,可依却练习了很长时间。
即使是醉中富冈义勇还是觉得一惊,他想挣扎着起来,想要摇头,甚至想进行水之呼吸跳起来夺门而出,或者捏住着可依的衣领把她扔出房间,可是身体不受自己使唤,稍微一动,塌边的手臂便被可依温柔地压住。
可依并没有做什么,她静静地开始自说自话起来,富冈义勇听不懂,隐隐约约地听到“如果”、“离开”、“想念”、“安好”…
她一句又一句地说着,他一句又一句地听着。
月亮爬到最高空时,可依撑不住,扑在了他手边,脸贴在他满是茧的手心上,轻轻地留下温柔得不像话的呢喃:
“鲫鱼,我只想和你在一起……”
然后黑暗中渐渐响起她温柔而安详的鼻息声。
富冈义勇感觉着她的黑发一根一根地散乱在他的手臂上,感觉着她的呼吸轻轻打在自己手上,有些好笑,但突然又有些难过。
尾声
富冈义勇后来离开了。
他回到鬼杀队,他提升为柱,他立了越来越大的战功,他救下了脸上有斑纹的少年和他变成鬼的妹妹,他在与鬼王最后的决战中失去了右臂,捡回了一条命,却再也握不起剑了。
然后他真的去了很多地方,京都、大阪、名古屋、新潟、鹿儿岛、北海道……
他走得越来越高,越来越远。
四十岁时,他在札幌落下脚来。不久后的一天晚上他梦到了可依。他好像很多年没做过这样的梦了。梦中的可依还是老样子,缠足的小脚掂着向他跑来,口中喊着鲫鱼、鲫鱼……他想要应她一声,但突然想起来她在上海,她叫的不是自己。于是他只能走开。
醒来之后富冈义勇一阵惆怅。他忽然觉得可依再也找不到自己了,那个在她口中翻来覆去地念着的名字背后的那个清澈而沉默的男子,已经在不存在于这世上了。
又过了很多年,在一个晚冬积着雪的寒冷的早晨,他忽然觉得自己要死了。他无力地躺在冷清的家中空空如也的榻榻米上,村医薄薄的嘴唇里吐出无情的字眼,附近的乡亲都在偷偷抹着泪,送这位关东来的武士先生最后一程。
他安静地看着村医,一双蓝眸沉寂地宛如阴天的天空。他甚至还想到了可依,他甚至欣慰地想,幸亏可依不在这里。
他做梦也梦不到现在的可依去了哪里。或许她早已嫁人、生子,或者真的跟一个年轻帅气的商人去了香港。他已变得太多,可他总觉得可依还会是那个天真善良的样子,心思像冬天地第一颗雪花般纯洁透明。
可是有一件事义勇到死也不知道:当他如释重负地坐上去日本的“长崎丸”时,可依就站在港口附近的铺子里看着,离得很远。可是密密麻麻的人群中她还是一眼认出了那个武士少年的身影。他的身影干净、明亮、缄默,根本不属于这个浮躁的上海。
她想让他展现一个笑容,不再愁眉不展。但到了最后,她还是愿意让他走。
她可能再也见不到他了。
可是她会一辈子记住他。
即使她在他离开的那一夜,为他穿上了第一次登台时宛若新娘子的红旗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