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奇怪,”我抓住了她的手,“只是,有点突然。”
“是么。”
“……叔母的名字,”我看着她白皙的手腕,青色的血管依稀可见,“叔父的血缘。”
“只是一个名字而已,”她笑意更深,看着自己的血管说,“这里,还有产屋敷,鬼舞辻……”
“鬼舞辻?”我迷糊地问。怪不得第一次见她,便感觉难掩激动。
“原来你们都在乎这个,”她叹了口气,转了转手腕,“我有时候,也想看看自己的血,是不是冰冷的鬼血。”
我茫然而怜悯地看着她,而她抬头,用最无邪的眼睛看着我。
“也许,等继国、产屋敷、鬼舞辻的血流尽了以后,我便能看见真正的自己,到底是什么样子。”
我的血液里流淌着继国,但我从未想过要将继国的血流尽的念头。因为叔父流淌着和我一样的血,同样也流淌在她的身上。
我总会不由自主地想我的叔父。在童年,在梦里,在灭杀时,在暗无天日的森林里,甚至,在和她欢好时,听起来很滑稽,然而抱着流淌着叔父血液的女子时,我总会激动地难以抑制,甚至生出一丝妒恨的情绪来,我甚至想到了,叔父和叔母拥吻的情形。
——明明素未谋面,我却因为血缘沉迷。
我妒恨她的祖先永结同心,妒恨她的身体毫无瑕疵,甚至妒恨她是主公欣赏的甲级猎鬼人……
自从那次过后,她的房间变成为了我的好去处。我甚至开始忽略起我的妻,因为一点争执就远走,我翻阅着根本看不懂的异国文学,突然,我在写满蚂蚁般文字的书中找到了一张泛黄的画——
我敢笃定,这幅画上温和宁静的男子,是叔父。
我着迷般地一页又一页翻看着这些书籍,上面蚂蚁般地字符让我的心安定下来,有时她任务归来,我们便干柴烈火般地拥抱,甚至来不及倾诉。她告诉我叔父和叔母的往事,我告诉她,父亲的过去……
有一天结束后,她抱住了,仔细地用鼻子嗅了嗅我的脖颈,然后说道:
“你的血液,确实是继国男人的味道。但是为什么,我觉得有什么东西是我所不熟悉的……”
我凝视着她,直到她如玫瑰般的嘴唇,说出了同样的、我挥之不去的诅咒——
“你和你的父亲,味道一模一样。”
这句话如同电流般袭击了我的心脏。
——我和我的父亲一模一样。
厄运总是猝不及防地降临。在江户执行任务时我遇到了当时的下弦之三,双腿骨折、脑震荡、肋骨被打断,所幸破晓降临,我才被人救出。我的身体被严重地破坏,双脚积水变得肿胀不堪,几乎无法行动。时透默默地背起了我,说:
“哥哥……我们回神户吧。”
神户,继国,家,多么温柔而残忍的字眼,比她的名字更加撩动了我的心房。那一刻我想起了年少时,父亲第一次握住了我的手,拿起了剑,彼时的天蓝得令人怀念,风吹过海,倒影着日光。我喃喃着“继国”两个字,固执地甩开了时透的搀扶,踉跄着唤来了我的乌鸦。
“……回鬼杀队。”
——我回不去了,我和时透都回不去了。
我拖着快要死的身子在使者的帮助下回到了蝶屋,大夫看到我总是摇摇头,我看到昔日冷眼相待的同伴在哭泣,居然是为我而哭。
她在下着雨的深夜到来。黑色的发上满是雨水,她默无声息地在我的床边坐了一夜。黎明时分,雨已经停了,她起身要走了,我看着灯下她的黑色衣衫飘动着,眼泪突然流了下来。
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哭泣,但是我相信,在没有下一次的告别中,肯定会有人哭泣。她看着我,淡淡地叹了口气:
“你莫要哭了。”
我看着她割开了自己的手臂,第一次看清了继国血液的颜色,第一次尝到了这血缘的滋味。
——然后我陷入了无尽的黑暗之中。
我的身体确实已经坏掉了,我开始对人类垂涎欲滴,幸运的是我的理智依然存在,我不停地吞着口水,强忍着杀意离开了蝶屋。离开蝶屋前我再次见到了她,她没有笑,也没有表露出一点不满。也许她可怜我,也许她并不在乎我,也许什么都不是。总之在那个黑暗的夜里,在她身旁,我又一次说起了我的父亲和叔父,我不停地说,像遗言一般地说,说了一整夜。
我和她说起了我的母亲,说起我温柔善良的母亲,和父亲邂逅的那个女人,我隐约记起,母亲告诉我,叔父寄的那个口哨是叔母送给我的礼物——
她告诉我,一个女人为我的父亲牺牲了生命,一个女人为我的父亲牺牲了爱情。
黎明过后,我属于了黑夜。
三
那是我们的最后一次见面。
我真的再也回不去神户。
我已经忘了自己吃了多少人。
我似乎感受不到鬼舞辻无惨,她的血有股神奇的力量,我能够在饱腹的状态下保持理智,我的力量也越来越强,我也再也不敢去见时透。
白天,我是一个大病初愈身残志坚的鬼杀队退役队员,夜晚,我是独立而强大的鬼,我杀过的尸体可以堵塞三途川的河流,每个白天,我的梦里都有浓浓的灰雾,我意外得到了身为鬼的父亲的记忆,我知道了他的恨,他的妒,他的愤懑,他的无奈……我甚至看到他和叔父的战斗,风中的我的眼被黄沙掩盖,接着我什么都看不见了。
直到后来,我在享用着晚餐时头颅险些被斩下,我感受不到人的气息,我抬头,发现了身为人时最想见的、身为鬼时最不想见的人——
我的父亲,他还是那身紫色的和服,还是那六只冷酷的眼睛。
“真可悲啊——”他说,
“你真的变得和我一样了……她说的没错。”
诅咒般的话语击垮了我的理智,是的,我一点也不像我的叔父,我是第二个黑死牟。
我忍不住怒吼,我和你是不一样的,我是叔父和叔母庇佑下的人,我是她的爱人。
“……是鬼舞辻把你变成这样的?”他沉默良久,问道。
我说,不是。是一个叫“けい”的女人把我变成了鬼,她救了我。
一瞬间,我的头被月亮割了下来。
我看到他的身体头一次颤抖了起来,这是一个很新奇的事,在我的记忆里,父亲从来没有这样过,我看着他淡淡地说出无情的话语——
“既然是她,那便随她的意吧。”
很快,我的头恢复了原位,我却听不懂他说的话。
我的心里冒出一个很荒诞的想法,我忍不住想父亲邂逅的那个女人,到底是谁。
我鼓起勇气想问他,却再也找不到他了。
可我无法回头,从我喝下她的血的那一刻起便无法回头。
我终归是鬼杀队的重点观察对象,很快,队员的窃窃私语在我身边交织出阴谋的气味。我就这样无言地、无奈地、无措地,却无法改变地将自己一步一步送入死亡。
那一天,炼狱景寿郎的日轮刀落到了我的颈上,他说很想看看,继国家男人的血,是否比他的血更招人喜爱、更干净些——
可是他最后什么都没看到,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跑到了离太阳最近的地方,因为,那一定是离叔父最近的地方——
刀落下的那一刻,太阳升到了高空,宽广无垠的草地上被白茫茫的阳光亲吻。
我的身体消散成了灰,可惜的是,我没有带走那个叔父送给我的口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