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摊开手中的牛皮纸包,双手捧着献宝似的征求他的意见,“这个是药,可以治咳嗽的,你吃一颗?”
他睁开眼睛看我,眸子中还有些迷惑,我连忙加了句,“我爷爷是医生,真的。”
廖长宁有些恍然大悟,似乎是想起来了今天邀请的客人的身份。他的手指修长白皙,捻起一颗泛着琥珀色的糖果放进嘴里,他冲我笑了笑,他笑的很好看,他总是笑得很好看,然后他对我说了句,“谢谢你,很好吃”。
我很开心他能相信我,好像受到了鼓励一样,我大着胆子继续说道:“我爷爷很厉害的,让他给你摸摸手,然后喝一碗药就好了。”我怕廖长宁嫌中药苦,所以特地干巴巴的伸出一根手指给他比划了一下,意思是只要一碗就行了。
他显然是不信的,但还是笑着点了点头,附和我说,“好,我会的”。
但他是那种能把敷衍也表达的像真的相信我一样的人,好像本来他就是相信我的。
爷爷那天确实是受邀去给廖长宁看脉的,因为我在家里没人照看,所以就顺便带上了我。后来我玩累了,自己窝在廖长宁书房外厅的沙发上就睡着了,怎么回家的都不知道。再后来,我听说廖长宁回到大城市的家过年了,再次见到他的时候,已经是一年后的事情了。
小时候的那种感情,是一种很浅泛的感觉,是无关风月的纯粹。
毕竟,我当时只有七岁。
☆、从前慢(2)
再次见到廖长宁,是在他母亲的丧礼上。
恍惚觉得驰隙流年,一瞬星霜换。
那年,刚过了惊蛰,正是春寒料峭,乍暖还寒的时候。几日连绵春雨后天空放晴,云间有几缕阳光投射下来。我正在屋内,听见院中有人走动,连忙跑出去。我那时性子极为跳脱,喜欢到处凑热闹,嘴巴又甜,镇上几乎没有人不认得那个宋老先生中医堂的小丫头。
我站在门口,看一行人穿麻布白衣,正在跟爷爷交谈。
旁边围着一群镇上的中年男女,身材胖胖的豆腐店的五婶嗓门最大,我听见她说,“真是可怜见的,白发人送黑发人,她嫁的那个男人到现在面都没露,听说是断气前离得婚,就怕死后法律规定要分家产呐。”
我没从她脸上看到一丝悲伤的情绪,却看她扬起袖子抹了抹眼角。
便立即有人附和道,“谁说不是呢,留下那么一个孩子,爹不疼娘不要的,听说他爸爸早就在外面找了女人呢。”
“我还听说那女人连孩子早都有了,已经五六岁了。”
“听说她男人家很有钱啊,看来有钱人真是没一个好东西。”
“听说……”
那时我还未能体会到人言可畏众口铄金的杀伤力,只是直到后来,我也从不喜欢听人背后谈论起别人的私隐八卦,仿佛被当做笑料一样付出廉价的同情心,那些小心翼翼的神情,那些相互交换过道听途说的谈资过后诡异的眼神,不知道从何而来的优越感,都让人觉得彻头彻尾的恶心。
人生无常,今日不知明日事,也许不知道哪天,说八卦的人就会成为别人口中的八卦。
我趴在门口听了一阵“听说”,觉得很无趣,看到爷爷跟着人往南边去了,于是就跟了上去。青砖黛瓦,竹杪蔓草,石板小道上镶嵌有江南特有的暗绿色苔藓,又是走街串巷,我又一次的站在了廖长宁外婆的院门前。
灵堂就设在主院内,深蓝色的幔帐上面悬挂着纯白色的横挽幅,我躲在爷爷身后看到廖长宁,他就站在外婆的身旁,神色冷漠,脸色苍白,浑身上下都笼罩着一层浓重的悲伤。跟一年前相比,他剪短了头发,鬓角极其干净利落,整个人却瘦的几乎脱了形。
那天,他穿了一件厚厚的半身雪白羽绒服,领子上镶着一圈绒绒的纯白的水滑貂毛,在厚重衣服的反衬下愈发显得他形销骨立。
我只觉得心里的某个地方被重重的撞了一下,整个人有一种很难以言喻酸酸涩涩的感觉叫嚣着要从胸腔喷薄而出。
我往前走了两步,私心只期望他眼角的余光能看到我。
但是廖长宁顾着与来吊唁的亲友躬身行礼,又要分神照顾年迈伤心的外婆,几乎没有多余的精力来应付其他事。
何况,任谁都能看得出来他本人的状态也很不好。
中午,丧礼摆了流水席,自有本家和近亲招呼邻里去吃便饭。
我凭着记忆,一路拐向正院后面的右侧。
初春的庭院景色极好,没有花,但处处是生机盎然的绿色,院子角落里有一屏郁郁葱葱的翠竹,旁边是一个青花瓷的大缸,四副石凳围着一个圆桌。
廖长宁就坐在那一丛碧色之后的廊檐下,因为有植物的遮挡,我看得不是很清楚,只能听到他断断续续的咳喘声,我又往前走了两步,只看他一手按着旁边廊柱借力,一手的掌心顶着胃部,似乎是痛的直不起腰。
我来不及收住脚步,转弯抬头时他已经看到了我。
我心如膏火,忍不住走近他两步,问他,“你怎么了?”
廖长宁略微有些诧异,但还是低声回答了我,“没事,有点胃痛”,说着就把附在腹部的手拿开了。他额上还蒙着一层细密的汗珠,一边轻声掩唇咳嗽一边扶着廊庭的漆红色圆柱站起身来,他径直往廊下的屋内走去,并没有多看我一眼,原来他早就忘记了我。
我平淡无奇的人生里,又仿佛再次黯然失色,当时也不知道从哪里借来一股雄赳赳的气势,我三步并作两步的跟上他的脚步,固执的大声强调了一句,“我是翘翘。”
廖长宁似乎被我吓了一跳,他微微拧了眉,断断续续的咳嗽着说了句,“我知道啊。”
他的声音很小,又虚弱无力,听的我心中一阵难受,我去扶他垂在身侧的手,冰凉透骨,激的我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廖长宁根本不知道我要做什么,却也只无奈的看了我一眼,没有挣脱。
我连忙打包票似的解释,“你跟我来,我知道怎么治胃痛。”
他任凭我拖着他的手走进西厅,我安置他在太师椅上坐下,蹲在他面前开始卷他的裤脚,他有些迷惑,但是没有制止我,任由我找到他膝盖底下三寸的足三里穴轻轻按揉了两分钟。
全世界都安静下来,我的耳边仿佛能听见江南的春风拂过柳梢的声音。
我一直难以忘怀跟廖长宁相处的时光,是因为我真的喜欢那些岁月中平和而真实的瞬间,那些细节那么琐碎俗气,却又蕴含无尽的世间繁华与热闹。
我陶醉在廖长宁对我无条件的信任之中,再抬头的时候,他展颜对我笑了笑,就像是对小婴儿的那种温和的、轻柔的笑容,他说,“我好多了,谢谢。”
他的身子微微前倾,手心向上向我伸出右手掌,我毫不犹豫的将自己的手放入他的手心,借力从地上站起来。
午后的阳光从雕花门扇投射进来,厅内沉淀着岁月痕迹的老楠木家具此时泛起一种浅橙黄略灰的颜色,廖长宁略有些苍白的脸在阳光的散碎光晕下有些玉器似的晶莹,愈发衬得他眉眼乌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