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6章 三司会审
天渐渐亮了,香炉里添的第三把香也已烧尽,只剩余香袅袅不散。
沈浩初有些想秦婠了,但他仍要凝神听老太太的回忆。
老太太已经说到沈浩允了——
“我怎么都没想到,从山这辈子能留后,我想让这孩子生下来,哪怕不能记在从山名下,他也是沈家的长孙,所以我将林净秀藏在别苑,直到她生下浩允后,才安排她嫁进沈家。”
浩允……为什么叫这个名字?
浩字辈的孙子,被允许生下的孩子,所以他叫沈浩允。
“浩允生下来的时候,我很高兴,因为他除了双手六指外,没有别的异常,我想将他带回沈家抚养,可被侯爷阻止了,侯爷担心他的心性随父亲,会出现不可控制的疯狂,所以先将他放在了别苑,派人仔细看着。老天真是不长眼,浩允长到四五岁时,果真出现颠狂躁郁之症,与从山一模一样,但他比从山聪明,知道藏和收,直到有一天,我们发现他在自己屋后埋的动物尸体,支离破碎……那是为了给他解闷,我们买来陪伴他的,雀鸟、兔子、猫狗……”
那一幕,连身经百仗的老侯爷都发怵。
“侯爷那时已病重,他怕这孩子日后会成为祸患,临终之时,下了最后一道命令,将浩允也送进了佛骨塔,他终于见到了他的父亲,也被自己父亲的模样吓得在塔里尖叫发狂了一夜。”老太太此时回忆起来,还觉得孩子尖厉的哭声犹在耳边回响。
五岁的孩子,从此就开始面对陪伴终生的黑暗,与一个面目丑陋的父亲。
“浩允十岁的时候,从山走了,死于意外。”老太太笑了笑,嘲讽非常,“意外……被十岁的孩子,从塔顶推下。那孩子,是他的亲生儿子。”
沈浩初看到老太太的手在发抖,握不紧徐嬷嬷递来的茶,水洒了满手满被。
“一定是我上辈子做了十恶不赦的事,报应到了这辈子,那孩子是来向我讨债的。从山走了,我的长子走了,那孩子还好好的,睁着眼睛看我们,那眼睛,和从山一模一样,但我恨他。从山后来就葬在佛骨塔下面,灵位供在塔里,我要那孩子天天都看到自己父亲的灵位。”老太太终于将那杯所剩无几的茶喝下,“后来,我就不再去佛骨塔,转而交由林净秀去,她是那孩子的母亲,也该去看看自己的儿子。那时,她已是沈家的三太太,不过沈从溪已经病故,三房那边都是我安排的人,被看得严严实实,他们夫妻一直都活在我的眼皮子之下,生的两个女儿,我也都抱来了,我知道,林净秀恨我,虽然我救了她,但她恨沈家入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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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已微亮,林净秀一盏一盏地将烛火熄灭。
身后的沈浩允坐在桌案旁,用手支着脑袋,似乎因为彻夜未睡的关系而显得困倦,头一下下点着,像个孩子。
他们都以为她恨沈家,是因为那桩旧事。
是啊,她也恨,但没恨得那般彻骨——如果那个人没走,也许她还能活得幸福,哪怕是被囚禁在沈家。
可沈从溪走了。
那个从未嫌弃过她的身份,从未因她非完璧之身而介怀,也没计较过她有过一个孩子的男人,他温和腼腆,在那段艰难的岁月里,一点点融化掉她最尖锐的恨和痛苦,竭尽所能的给她带来幸福的男人,却死在沈府所有人的无动于衷里。
没人救他,没人帮他,眼睁睁看他在那场如暴风骤雨般来袭的急病中再也没能起来。
那个夜晚,风雨交加,惊雷不止。
沈从溪之症来得突然,并且急迫。她想找大夫,可她被软禁在沈府,无法离开,也指使不动人,她只能往各房各院求人帮忙。
丰桂堂的门紧闭,徐嬷嬷说老太太在诵经,不见人,风雨交加,要明日才能请大夫。
大房的小陶氏懦弱,不敢替她出头,只软绵绵地劝慰。
二房……二房的宋氏连见都没见她……
明日请大夫……可沈从溪没能熬过那个夜晚。
她什么都咬牙忍了——沈从山的事,她怪自己命苦;乔义之事,她觉得他天性如此;被软禁在此,她想起码锦衣玉食不必受风吹日晒之苦;女儿被人抱走,她想她们跟着老太太也许更好……
但是沈从溪……她忍无可忍。
他握着她的手,到死也放不下她,挣扎着想要活下去,陪着她,可她只能看着他一点点咽气,死在自己怀里。
她所有的恨,都在那一夜,化作电闪雷鸣的疯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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丰桂堂的门突然“吱嘎”一声被推开,有人进来,打断了祖孙两的这场交谈。
“侯爷,我们已经给足诚意,让你见了老太太整夜,现在是不是请侯爷移步谈谈正事?”穿着甘青劲装的男人沉声道。
沈浩文跟在此人身后,几步走到沈浩初身边,低垂着头愧疚万分:“二弟,对不起,我实在没办法,他们将……将清露、泽念、嘉敏、母亲,还有伯母,两个妹妹,全都抓了,我,我没用,你要救救她们……”
他愧疚于自己的无能,愧疚于将沈浩初骗回沈家。
沈浩初看着他蜡黄的脸,静道:“大哥,交给我吧。这段时间,辛苦你了。”
语毕,沈浩初朝老太太躬身一礼,辞别。
他们一走,丰桂堂上又是死一般的沉寂。
有人伏在丰桂堂的屋瓦之上,怔怔透过瓦缝看着倚在榻上的老人,他曾经害怕并且憎恨的祖母,父亲亡故后,她越发严苛待他,不许他行错踏差半步,是她逼他弃武从文走仕途,是她烧毁他屋里收藏的书藉,是她赶走年幼的他身边所有温柔的人,是她安排下他与秦婠的婚事——她从来不愿遂他的心,甚至为了管教他,曾打断过他的腿……
他不明白,为什么别人的祖母那般慈爱,可她却如此可怖。
重生之后,他不怀念沈家,也没想起过她——直到今天。
他听到他的祖母,泣不成声,看到她痛不欲生,可她还是撑下了整个侯府,而他,他在那些荒诞不经的岁月里,又做了什么?
何寄的手收了又松,松了又收。
梦寐以求的天高海阔、自由自在,似乎并不像他想得那样美好,属于过去的牵绊,仍旧缠绕不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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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把照亮了应天府衙门前的街,青砖缝隙里的苔藓也被照得清晰,天际的鱼肚白一丝丝破开,橘色的火光渐渐被天光吃掉,应天府衙门前的这场对峙并未因为刑部尚书孔正的到来而有所缓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