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疏月也想顺着女子宿命,尽可能地周全那些日后要相伴一生的人。
“奴才想去看看王爷。”
裕贵妃自然愿意,但又见她实在病得可怜:“才发了汗,缓缓吧。”
她却已经趿了鞋“奴才没事,披件氅子就好。”
***
承乾宫的观音像是杨木质的,不燃香都有一股淡淡的木芳。
贺临也跪了快一日。身上冷,脑子也渐渐冷下来。嗅着木香,隐约有了点睡意。
背后传来一阵刻意放轻的脚步声。他回过头,正看见王疏月进来。
她穿着月白色寝衣,外头罩着一件大毛的袍子,整个人就像没有骨头一样,只在毛皮上面露着一张的脸。人是病了,气色到不错,他跪了一日,没听见一点声响,看见这么个活人,突然觉得,她没有之前那样面目可憎。
“额娘让你来劝我?”
“没有。让奴才来看看王爷。”
“那倒杯水我喝。”
“奴才不想倒。”
“你……爷跪了一天一夜了!”
“奴才也在雪里跪了一个晚上。”
她说着,走到他身旁,从他面前拖了一个蒲团垫在身下,扶着神龛的边沿小心地盘膝坐了下来。那裹在身上大白毛氅子,就像一堆柔软冰凉的雪,从干冷地松枝上落下来,酥酥软软堆叠在贺临眼前。
“奴才膝盖伤了,就这么陪着王爷坐会儿吧。”
贺临看了一眼她的膝盖,哪怕隔着绸裤,也能看见膝盖骨那处地方肿得吓人。她又刚好坐在烛火下面,脸上那串水泡被照得亮晶晶的。
“你被那人罚了?”
王疏月别过头去,不让他看伤处:“不是做错事吗,不挨打都是好的。”
说着她又笑了笑:“放心,王爷,太医说不会留疤,三年过后行礼时,一定不让王爷瞧出来。”
“爷哪跟你说这个!王疏月,你是憨子吗?你哪里错了?不是,他凭什么罚你啊!”
她转眼看他,轻描淡写地问了一句:“凭什么不罚呢。”
“凭你,凭你是爷的女人!”
“我们还是皇上的奴才呢。”
“鬼的奴才!”
她今日的话,每一句都能气他立刻就死。
他抬起手来,向灯火指去。吐沫星子几乎要喷到王疏月脸上:“王疏月,你知不知道皇阿玛到底是怎么死的,之前太医院报的还是偶感风寒,怎么就在四五日之间就宾天了呢。皇阿玛死前那一夜,整个紫禁城都封了,丰台大营的乌里台,几乎是枕着枪在睡觉,是什么意思你明白吗?他在封宫杀人!那个人为了登基,干的是谋权篡位,大逆不道的事啊!”
他说得很激动,王疏月却只是望着神龛里观音,不接话也不打断他。
贺临突然觉得没了意思。
他颓然地跪坐下来,“也对,你一个女人,懂什么。”
“我只是不想看王爷送命。”
她凝向贺临的眼睛:“王爷,遗诏都宣过了。就算真的是谋权篡位,又怎么样。”
他一下恼了:“什么怎么样?你们汉人,就这么是非不分!”
“是无必要拿命去分。”
“什么意思……”
她没说话,待贺临渐渐喘平呼吸,她才换了一个姿势,在蒲团上屈膝坐好,手肘撑在膝盖上,手掌拖着下颚。暖融融的灯光烘得她像一团雪儿球。
“王爷是大清的开国英雄,手上沾满了汉人将士的血,大清入关后,无数的汉人,包括我,却做了满人家的奴才,如果王爷要论是非的话,我们都该殉了大明的皇帝,要不,就拼死和大清抗争到底。而我也应该拿一把刀,要么杀了王爷,要么了结自己。王爷想见我这样吗?”
贺临有些发怔。
“但后来,我们还是剃了头,易了服。我甚至还要嫁给王爷……”
“你在胡言乱语些什么,想被杀头吗?”
王疏月没有理他的混沌。
“王爷,我们活下来了。你知道我们是怎么说服自己活下来的吗?”
她声音很温柔,不粘腻也不沉重,“我们猜,明皇帝不会怪我们。他也是爱惜子民的人,不想眼睁睁看着百姓血流成河。而我们也好像没有完全辜负他,整个人世间,人们著书,调弦,观月,赏花,看似是忘了亡国恨,往花团锦簇里过去了。但其实背后守住的都是我们祖辈传承的文化。”
她又看向头顶的那座观音像:“再有,菩萨也不会怪我们,她教世人行善,是要世人好好活着。”
她说着,顿了顿,小心撑着站起来,一瘸一拐的地走倒茶案旁,倒了一杯茶,回来双手奉给他。
“王爷,奴才知道,奴才劝您什么,您都不会听,您也不喜欢奴才,但这些话,是裕贵妃娘娘,想说给你听的。你得活着,活着才能护好娘娘,娘娘很不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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