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遇停在大门口,竟不知该去向何处。
从五岁开始他记事起,江德志给他的印象就不好,他常常会听见江德志朝他大声说话,严厉,不像爸爸。会承受着他的打骂,那么用力,也不像爸爸。
江遇清楚记得有一个夏天的夜晚他醒来后发现他和江德志睡在一张床上,窗帘没拉上,外面月色很好,他坐直了身子半天没敢下床,可他又不想再睡,他只想回自己的房间。
江德志翻身时会碰到他,他只能坐在角落里把自己缩成小小一团。
大人们睡眠比较浅,江德志不知道什么时候睁开的眼睛,借着月色看见角落里的江遇,什么都没问,直接让他离开了。
江遇回了自己的房间,夹着被子缓缓睡去。
也许是在心里早就有了答案,当江德志说出他并非亲生的时候,江遇心里其实没有太大的波动。他这些年来一直都不明白,为什么他的家不像一个家,可现在他清楚了,在江德志的认知里,只有江莱在的家才是家。
他的命是江莱给他的,江遇记住了这句话。
手机响了。
看见訾落的名字时江遇的心狠狠地揪了一下,他把手机调成了静音,没接听没挂断,重新放回了兜里。
他走着去了古桥公园,在长椅上坐下后掏出手机,发现有很多来自訾落的未接来电和消息,都在问他在哪儿。
他担心他出事。
江遇心想,訾落没联系上他一定会出来找他的,也许已经来过这个地方又离开,也许现在已经回到了家里。
可他不能回去。
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訾落。
夏天的夜晚带着风,到了晚上风越来越大,江遇抱着胳膊在长椅上侧着身子躺下,睁着眼睛望着没有星星的夜空。
他一夜未眠,手机没电自动关了机,等晨跑的人出现在跑道时他才知道已经快要天亮了。
夏季的天,凌晨五点就亮了。
太阳高高挂起,散发着炙热毒辣的温度。远处传来谈话声,声音并不小,江遇听着,发现原来今天可以查高考成绩了。
他站起来后感觉到视线里一阵地动山摇,胃隐隐作痛,脚步踉跄几下才勉强站得稳。巷口里的花儿开了,香味浓郁,树上的叶子随着风飘落,晃晃悠悠被风吹了很远。
江遇坐在电脑前,久久没有动作。
胃疼一阵高过一阵,像被刀绞一样的疼,江遇突然感觉到反胃,他几乎是立刻冲出房间去了卫生间,肚子里空空的吐不出什么来,疼痛使他无法站立,只好膝盖抵住地板勉强支撑不让自己倒下。
大门传来声响,江遇手猛地握紧了。
他听见脚步进了客厅后停了一会儿,随后进了卧室,江遇这才放下心,明白这是徐美音回来了。他简单漱了口,进了屋后把门反锁躺在床上,额头上满是汗。
徐美音过来敲他的门,声音机械,像机器一样毫无温度:“把门开开。”
江遇喘了口气,打开了门。
徐美音眼睛肿的像核桃,眼神却和声音一样冰冷,看着他说:“跟我去趟殡仪馆。”
车停在门外,江遇转过头看了一眼訾家大门,没有关紧,像是随时都有人会从里面出来。他听见了谢小安的说话声,可他慌乱地坐进了车里,没听清她到底说了什么。
到了地方才发现人都到齐了,江德法一家,江德兴一家,还包括了一些其他亲戚,江遇见到了很久未见的江荷和江凌,他们脸上没什么表情,谈不上沉重,像是来参加一场无关紧要的小聚。
江遇只在江宏林去世时去过一次殡仪馆,江宏林咽气之前被拉回了百花巷,在院子里设置了灵堂。他和其他人一样,身上批了一层白布,坐在一旁的席子上守孝。
尸体被拉走时,江宏林的第二任妻子哭得一塌糊涂。
他们在告别厅围着江宏林的尸体走了一圈又一圈,旁边工作人员吹着不知道吹了多少遍的唢呐,江遇听见有人在哭,不带感情的大哭,盖住了真正难过的小声呜咽。
他站在那里,抬头看见烟囱里冒出了黑色的烟。人活了一辈子,到头来终会化成一捧灰。
他不喜欢这个地方,没人会喜欢这个地方。
江遇在江宏林去世时没有哭,今天他依旧没有哭。他还是站在那里抬头去看烟囱,黑烟缓缓冒出,由浓变浅,看得见化为看不见。
徐美音领到了火化证,直接朝他走过来,让他去领骨灰盒。她的眼神仿佛在提醒着他,不要忘记这一切,不要忘记江德志说过的话。
江遇抱着骨灰盒,看着墓碑上江德志没有笑容的照片,他穿着白色衬衫,头发还在,眼神暗淡无光。江遇想起来江德志之前反常的举动,突然的改变,原来都是因为这个原因。
这一回,墓碑上刻了他和江莱的名字。
周围一圈都是人,像前几年下葬江宏林一样。江遇看着江德志,跪在地上磕了三个头,再起来时阳光依旧毒辣,胃疼得全身麻木,他脑袋昏昏沉沉,率先下了楼梯。
江凌跟着他一起往下走:“今天高考出成绩,你查了吗?”
江遇置若罔闻,没看他一眼。
“你成绩那么好,打算考哪所大学?”江凌不在意他的不理会,自顾自地说,“清恒?不过分数线挺高的,你考得上吗?”
江遇脚步飘忽,眼前看什么都是有重影的。他停下来看着下方,那里站着一道身影,朦胧间他产生了错觉,觉得那个人只是身影和訾落很像而已。
楼梯还差几节,江遇脚步一软,直接从楼梯上滚了下去。闭上眼睛之前,他看见訾落慌张地朝他跑来。
……真的是訾落啊。江遇想。
这个他躲了一天一夜的人,总是轻而易举就能找到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