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短短的时间,向前的思绪象洪水般流淌;但所有的一切终归都流向了那个黑暗的无限深渊:死。
可怎样去死呢?
他讥讽地想:这倒是一件“具体工作”。令人遗撼的是,他现在连做这件事的能力都丧失了。上吊?他动也动不了。吃毒药?哪有这东西?
对!安眠药!
他突然来了“灵感”。听说有人就是用这白色小药片结束了自己的生命。据说这种自杀象睡着了似的,没有什么痛苦。这好!他活着时已经够痛苦了,死的时候当然应该舒服一些!
现在手头没有安眠药,而且一片两片也不顶事——睡一觉又醒了,得一次吞下去许多才行。那么,这就得常向护士要,慢慢积攒……李向前周密地论证并决定了自己的命运以后,心灵立刻获得了一种很大宁静。既然生活已经有了一个总结局,那么其它一切都无关紧要了。这时,他却不由地又想起了润叶……他永远的“主题”。不同以往的是,他现在想到润叶时,心情也是平静的。因为事情再明白不过了:这个从来也没属于他的女人,将永远不必再属于他。
他在心里冷笑了一声。
命运嘲弄了他。他如今也在心里嘲弄命运;或者不如干脆说是嘲弄他自己……你现在自由了,润叶,随着我的毁灭你将再生。我不怨恨你。我之所以到了这般地步,那全怪我自己。谁让我这样爱你呢?是我自己。我现在感到失望的并不是自己的爱没有得到回报——尽管我多么希望是这样。我现在难受的是,你并不了解我怎样爱过你。如果你真能了解了我对你的一往深情,那我死了也心平气静。使我内心愤慨的是,你把我当成了那种民间故事里的“憨女婿”。是呀,我没有什么学问,是个普普通通的人。但是,一个普通人懂得的事,我都懂。只有到今天这样的时候,我才明白,我的爱也够不容易了。一个男人能忍受的和不能忍受的,我都忍受了。的确,我也真有点象民间故事里的“憨女婿”。我就这样憨爱了你一常一切都结束了——包括你的痛苦和我的痛苦。现在,我对你说的仅仅是两个简单的字:别了……不知什么时候,他的思维又从润叶转到了汽车上。润叶和汽车,几乎是他生活的全部内容。当他得不到润叶的时候,汽车就是他的爱人。现在,这个“爱人”也别了;他再也不能驾驶着心爱的汽车奔驰在四面八方。令人痛心的是,正是他所迷恋的这两个“爱人”最终结束了他的生活……约摸在午饭前后,向前感到两条断腿被截去的地方剧烈地疼痛起来。
他咬着牙不让自己喊出声。说来也奇怪,失去了两条腿之后,他似乎在感情、思想和意志方面,猛然间变得丰富、深沉和强大起来。一夜之间,他好象成了另外一个李向前!
李向前啊,李向前!面对眼前的你,我们悲伤,但也感到欣慰。你的两条腿是失去了,但愿你能在精神上站起来!死是不可取的。死并不表明强大(当然,也未必就是软弱)。
正在向前伤痛难忍的时候,悲伤的父母亲一起走进病房来。他们趴在他床边,再一次泣不成声。向前看见,两个老人脸色灰暗,皱纹横七竖八布满额头,衰老得几乎都让他认不出来——他知道父母亲已经被折磨垮了。这时,他才真正感到了一种无法言语的痛苦。为了自己失去的双腿,为了年老的父母,他的心象尖刀在捅戳。死被暂时忘却了,活人的痛苦却又尖锐地主宰了他的意识。但他强忍着没有哭。他也无话可安慰老人。他紧闭着嘴巴,让苦涩的泪水流进咽喉里……又过了一会,原西县运输公司的领导以及他父母亲的许多朋友熟人,先后都涌进了这个小小的病房。来看望他的人都带着礼物;各种吃的和喝的,罐头,桔子水,水果,饼干,蛋糕……堆满了床头柜,挤满了两个窗台。
向前真不愿意看见这么多人。他央求父母亲说:“你们都回去,这里有护士……你们不要着急,事情已经这样了……我想一个安静一点……”他闭住了自己的眼睛。
他听见护士也在婉言劝说父母亲和其他人离开病房。不一会,一切又重新安静了下来。
向前仍然闭着眼睛,在疼痛中恍惚地回想刚才来了些谁?他在一片虚无中追寻的还是那个人啊!
是的,她没有来。
她不知道他已经成了这个样子?就是知道了她也不会来……不知为什么,李向前突然渴望能最后再见润叶一面。他在内心重新审视了他最终的人生极地,结论仍然是去死。但他想在死之前,再见一次她。
为什么要见她?他是想对她说,他要和她办离婚手续。他不能让她成为“寡妇”。在他死之前,就应该让她成为自由人;这样她也许就能更好她安排她以后的生活。他那样爱过她!这爱就应该始终如一。这样做不仅是为了她,也为了自己心灵最后的宁静……润叶!难道我死前都不能再见你一面吗?
一股强烈的辛辣冲上了他的鼻根,两颗泪珠便从他紧闭着的眼角里慢慢地滑落出来。
他感到有人用手帕轻柔地揩去了他眼角的泪水——这一定是好心的护士。
他微微地睁开眼睛,却怔住了:润叶正静静地坐在他的床边。
润叶?
啊啊,是她!
李向前闭住眼睛,让汹涌的泪水在脸颊上溪流般地纵情流淌……
---第四十九章
第四十九章
田润叶是今早晨上班后,才听说李向前因车祸而被锯断了双腿。
地区一个局长家里发生了这样的事,很快就会传遍地委和行署机关。不过,局外人传播这类事,就好象传播一条普通的新闻,不会引起什么反响。
但田润叶听到这消息后却不可能无动于衷。不论怎样,这个遇到灾祸的人在名义是她的丈夫。
她不能再象往日那样平静地坐在团地委的办公室里,处理案头上的公务。她心慌意乱,坐立不安。与此同时,她还关切她的弟弟润生是否也蒙难了。
后来她才确切地弄清楚,失事的只是向前一个人,润生没有跟这趟车。她还听说,向前是因为喝醉酒而把车开翻的……润叶一下子记起:上次润生说过,向前是因为她而苦恼,常常一个人喝闷酒。她知道,这个人过去滴酒不沾,也不吸烟。
一种说不出口的内疚开始隐隐地刺激她那颗冰凉的心,是呀,这个人正是因为她才酗酒,结果招致了惨祸,把两条腿都失掉了。从良心上说,这罪过起因在她的身上。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润叶才不由设身处地从向前那方面来考虑问题。是的,仔细一想,他很不幸。虽然他和她结婚几年,但一直等于打光棍。她想起了结婚后他从北京回来那晚上的打斗。她当时只知道自己很不幸,但没有去想他的可怜。
唉,他实际上也真的是个可怜人。而这个可怜人又那么一个死心眼不变,宁愿受罪,也不和她离婚。她知道他父母一直给他施加压力,让他和她一刀两断,但他就是不。她也知道,尽管她对他冷若冰霜,但他仍然去孝敬他的父母,关怀她的弟弟;在外人看来,他已经有点下贱了,他却并不为此而改变自己的一片痴迷之心。
可是,润叶,你又曾怎样对待这个人呢?
几年来,她一直沉缅于自己的的痛苦之中,而从来没有去想那个人的痛苦。想起他,只有一腔怨恨。她把自己的全部不幸都归罪于他。平心而论,当年这婚事无论出自何种压力,最终是她亲口答应下来的。如果她当时一口拒绝,他死心以后,这几年也能找到自己的幸福。正是因为她的一念之差,既让她自己痛苦,也使他备受折磨,最后造成了如此悲惨的结果。
她完全能想来,一个人失去双腿意味着什么——从此之后,他的一生就被毁了;而细细思量,毁掉这个人的也许正是她!
润叶立在自己的办公桌前,低倾着头躁动不安地抠着手指头,脊背上不时渗出一层冷汗她能清楚地看见,躲在医院里的李向前,脸上带着怎样绝望和痛苦的表情……“我现在应该去照顾他。”一种油然而生的恻隐之心使她忍不住自言自语说。
这样想的时候,她自己的心先猛地打起了一个热浪。人性、人情和人的善良,一起在他的身上复苏。她并不知道,此刻她眼里含满了泪水。一股无限酸楚的滋味涌上了她的喉头。
她说不清楚为谁而难过。为李向前?为她自己?还是为别的什么人?
这是人生的心酸。在我们短促而又漫长的一生中,我们在苦苦地寻找人生的幸福。可幸福往往又与我们失之交臂。当我们为此而耗尽宝贵的青春年华,皱纹也悄悄地爬上了眼角的时候,我们或许才能稍稍懂得生活实际上意味着什么……田润叶自己也弄不明白,为什么多年来那个肢体完整的人一直被她排在很远的地方,而现在她又为什么自愿走近个失去双腿的人?
人生就是如此不可解说!
总之,田润叶突然间对李向前产生了一种怜爱的情感。她甚至想到她就是他的妻子;在这样的时候,她要负起一个妻子的责任来!
真叫人不可思议,一刹那间,我们的润叶也象换了另外一个人。我们再看不见她初恋时被少女的激情烧红的脸庞和闪闪发光的眼睛;而失恋后留在她脸上的苍白和目光中的忧郁也消失了。现在站在我们面前的是一个含而不露的成熟的妇女。此刻,我们真不知道该为她惋惜还是该为她欣慰。总之,风暴过去之后,大海是那么平静、遥远、深沉。哦,这大海……润叶迅速拎起一个提兜,走出房间,“啪!”一声关住门,穿过楼道,进了团地委书记武惠良的办公室。
“向前的腿被压坏了,我要请几天假到医院里去。”她对书记说。
武惠良坐在椅子里,惊讶地怔住了。他知道润叶和丈夫的关系多年来一真名存实亡,现在听她说这话,急忙反应不过来发生了什么事——这比听到向前腿锯掉都要叫人震惊。惠良愣了一下,接着便“腾”地从办公桌后面站起来。他突然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他又激动又感动地说:“你放心走你的!工作你先不要管,需要多么天你就尽管去!要是忙不过来,你打个招呼,我和丽丽给你去帮忙……”润叶沉默地点点头,就从武惠良的办公室出来,急匆匆地走到大街上。
她恨快在就近的一个副食商店买了一提兜食品,搭坐公共汽车来到北关的地区医院。
在进李向前的病房前,她先在楼道里站了一会,力图让自己的情绪平静下来。啊啊,没想到这一切发生的这么快!她现在竟然来看望自己的丈夫了。丈夫?是的,丈夫。她今天才算是承认了这个关系。她的情绪非但平静不下来,反而更加慌。她甚至靠在走道的墙壁上,不知怎样才能走进那个房间去。她知道,接下来几步,将再一次改变她的命运——她又处于自己人生的重大关头!
“是否需要重新审视你的行为?”她问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