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葆四,你睡了吗?”
爸爸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我答应了一声起身电灯给他开门,蔫蔫的回道“没呢。”
他轻轻的笑了笑,递给我杯温热的牛奶,“睡前喝,我怕你换地方了睡不着。”
“谢谢。”
我礼貌的接过来抱着那个大玻璃杯子坐回床边,“姥姥都睡了吗。”
他点头,拉过书桌旁的椅子坐到我的身前,眼睛很仔细的看着我,“葆四啊,我刚才在门外好像听见说话声了,你在自言自语吗。”
我垂下眼,想说小讨厌跟来了他也不能信,只能点头,“有点闷。”
他倒是一直在看着我,给我一种想透过我的脸把我的生长轨迹都看出来的样子,“葆四啊,你是不是真的很怪爸爸一直没去看你?”
开窍后的习惯让我知道很多时候不一定要表达内心真正的所想,所以我摇头,“不怪,我知道你和妈妈工作忙。”
他的眼底有些复杂,看着我轻轻叹气,“我知道你怪,你不光长得很像你妈妈,性格也很像,总是会言不由衷,其实葆四,爸爸以前真的一直都很想把你接回来,这样,咱们一家人就能生活在一起了,可是,我跟你妈妈性格有些不合,我们或许更适合做朋友,但是在一起生活,总是吵架,所以……”
“你是喜欢上别的女人了吗。”
爸爸有些惊讶,看着我随即摇头,“当然不是,我很爱你妈妈,分开,只是性格不合而已。”
我轻轻的吐出一口气,心里想,哪怕这不是真实的答案,可是我听起来,也算是舒服的。
“葆四,你听爸爸讲,离婚,是大人的事情,我知道你正处在要进入青春期的时候,对这些事,也会有自己的见解跟想法,但我要告诉你,不管爸爸和妈妈离不离婚,我们都是爱你的,你知道吗,你是我唯一的女儿,我奋斗的一切,都是要给你的,我很喜欢你。”
我觉得自己并不相信。
“可是,为什么我小时候就见过你一次,我也没有见过爷爷或者奶奶。”
爸爸很认真的在跟我沟通,“因为你的爷爷奶奶住的离这里很远,他们是南方人,我结婚的时候,跟你妈妈也没有办酒席,所以,他们也一直没有回来,甚至也没有去见见你姥姥姥爷,况且,我那时候工作真的很忙,没办法经常去看你,不过你看这个屋子,这是我特意给你准备的卧室,还有书桌,我一直都在做着你随时回来的准备,只要你想,这里就是你的家,你是我女儿,不管你姓不姓夏,这都是事实。”
我抬眼又看了一圈这个少女房,大量的毛绒玩具,白色的书桌,粉色的座椅,还有,太阳花的窗帘……
如果我还只是个在白山村疯玩儿的丫头,那我看见这一切一定会惊喜的,这些东西,都是白山村的孩子没办法拥有的吧,可是我现在,一点都喜欢不起来。
大概是见我看的认真,爸爸看着我继续张口,“葆四,爸爸问你,你喜欢这里吗,你要是喜欢,那这回,你就留下,爸爸照顾你好吗。”
“留下?”
我轻声的重复,倒是想起了我命硬的事情,老实讲,村里人说的闲话对我的打击还是小的,可大舅妈的话却给我留下了阴影,我怕是我命硬,间接地克的姥姥病情加重。
“我不知道。”
爸爸点头,“你好好想想,要是留下,爸爸给你联系学校,以后,就在这里上学,好吗。”
见我没吭声,爸爸有嘱咐我几句把奶喝了早点睡就出去了。
一夜我都是辗转难眠,直到感觉窗外的天都亮了,这才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等到一睁开眼,妈妈的声音就已经在门外响起来了。
推开门,我看见姥姥她们已经在沙发上坐着了,妈妈的眼睛红红的,脸上满是既担心又着急的模样,“妈,你说你身体不好怎么不早点跟我讲呢,早告诉我,我也好把我单位的座机给你留下啊!”
“跟你讲有什么用,你的事情会跟家里人讲吗,若君!你离婚这么大的事都想瞒着我吗!”
姥姥休息的一夜气色能稍微好点,只不过脸色依旧苍白。
妈妈张了张嘴,“夏文东都跟你们说了?”
“还用说吗!”
姥姥伸手一指,“这屋子里有你一点点的气息吗,若君啊,你主意是有多正啊,什么事都敢瞒着家里啊你!”
妈妈咬唇垂下眼,“算了,你们知道也没什么的,我是跟他离婚了,和平分手,也没什么见不得人的……”
姥姥有些气郁难解,“你说你结婚也不告诉我,离婚也不告诉我,你到底把没把我当成你妈啊,虽然这些年文东我就见过一次,但我觉得他人不错啊,你怎么就能……”
“哎呀,妈!我的事你不要管!我们俩是分手了也可以做朋友的啊!”
妈妈忙着跟姥姥辩解,一抬眼看见了我,“葆四?葆四也过来了?呀,快过来,让,让妈妈看看!”
我真想说一句,怎么哪一次的亲子见面会我都会极其生疏不爽呢。
呀,葆四,你都长这么高了。
呀,葆四,你变这么俊了。
真是大姑娘了,快,叫妈妈啊。
唉,我是浇点水突然长大的么,是日子一天天累积才长大的啊,要是别的亲戚见我说这些我会觉得是亲昵,是感触,但父母再说这些,我真是别扭。
可是看着妈妈的脸,我却有火只能憋着,我记着韩霖他妈离婚时受刺激的模样,接近疯魔了,我妈呢,她虽然看起来挺正常的,但是比我上次见到时瘦了一大圈,我想,她肯定也受到刺激了,只不过,她比韩霖他妈要坚强能忍而已。
正说话间,爸爸带着早点回来了,“大嫂,先吃点饭吧,妈就先别吃了,一会儿别有检查因为吃饭耽误了,按照若君安排的,我在二院已经找人挂好号了,一会儿咱去了就直接检查。”
我一直盯着妈妈的表情,她看着爸爸的神态倒也正常,很礼貌的道了声谢谢,然后招呼着二舅妈和我赶紧去吃饭。
上桌后妈妈也没有我想象中的尴尬啊,或者是剑拔弩张什么的,还能听见妈妈对爸爸说,昨晚麻烦你照顾我妈了。
爸爸表情倒是有些我说不出的复杂,只微微的点头,“别跟我客气,你妈也是我妈,虽然妈都知道了,可是她知道我们还是朋友。”
妈妈硬生生的咽下嘴里的油条,还是说那三个字,“谢谢了。”
一顿饭在无人言语,加上也着急,急匆匆的吃完就要带姥姥去医院,倒是在等电梯的时候那明月趁着我爸妈不在小声的跟姥姥念叨,“妈,你说这城里人想法是比咱农村人啥的开放,咱们那要是离婚了那就老死不相往来了,这还能成为朋友,你说说,素质高是有好处,不像咱那一离婚就打的鸡飞狗跳的。”
姥姥脸上已经尽显管不了那么多的疲态了,“人不是活着一张脸吗,他们背后是打是吵当着咱们面都不会显露的,若君是要面子的人,她过的多不如意,都不会让我知道的,那孩子,就是主意正,儿大不由娘,算了,我也管不了她了。”
二舅妈点头,看见我爸妈出来便也不再多言语了。
……
坐着爸爸的车直奔医院,扶着姥姥进去后我和二舅妈还是不由自主的懵了一下,大,真的很大,我第一次觉得医院大的像是商场那么热闹,光洁的大理石地面,能给人抬头看晕的扶梯,乌央乌央的病患,那明月不由得脱口而出,“哎呀我天,这医院咋赶上我们农村的大集了,这么多人……”
爸爸一脸的习以为常,:“正常的,这种知名的公立医院一年要接待几千万全国各地的病患呢,这人一定是要比专科医院的多了,来,你们跟我走……”
妈妈也在旁边点头,“大嫂别多问了,这里就这样的,只要是医院就不缺人。”
二舅妈一脸感慨,听话的跟在我爸妈身后不在多言。
检查倒是特别的顺利,当然,这个要归功于爸爸的朋友,要是没个认识人,光这个大迷宫我想都能先把一部分病患给绕趴下,我本以为下午检查完了会去妈妈那里继续住,心里也知道姥姥的病不可能是一天就看好的,只是我没想到,当天下午,我们就被安排住院了。
姥姥是因为什么病被安排住院的我不清楚,我听安排姥姥住院的医生嘴里也在说还要详细检查,只是科室上面的牌子上写的三个字我认识,‘肿瘤科。’
爸爸本来坚持说要让姥姥去住什么单间病房,但是姥姥不同意,她说多花那钱没用,她就要住大病房,人多,还热闹。
我被留在病房里照顾姥姥,而妈妈还有爸爸和二舅妈则去了医生办公室,我心里惦记,就一直站在病房门口等,眼见着出来的妈妈和那明月不约而同的都擦着眼泪。
“二舅妈。”
喊了一声我就跑了过去,“医生怎么说的啊。”
那明月看着我摆手,“葆四,你去照顾你姥,这大人就安排了,你小孩子不懂……”
我还想问,就看着爸爸有些担心的看着妈妈张口,“我可以告诉你,妈的病八九不离十就是胰腺肿瘤,这种病,预后极差,就算是手术其生存率也鲜少有超过五年,一般都是十几个月的,先且不说经济情况,按照妈的年纪,光化疗……”
“你懂什么!”
妈妈忽然急了,“你只是妇科医生,我现在不管她这是什么病,手术后能生存多久,我能做的,就是竭尽全力的去给她治疗,那是我妈你知不知道!!”
爸爸有些无奈的看着她,“我当然理解你的心情,但是这个过程十分的痛苦,甚至远超过她的病痛,我想跟你说的是,要不要征询一下老人的意见,看看……”
“不需要!”
妈妈的态度坚决,“我就是治,治死了也比让我妈在家等死强,你明白吗!”
二舅妈拉扯着妈妈的胳膊,“若君,你别这么激动,妹夫也是好心。”
爸爸深吸了一口气似乎在让自己冷静,“好,我不多说了,我也不想跟你吵架,这个病,我在我们医院也遇见过,我想你肯定也清楚大概需要多少钱,前期的化疗,以及手术后面也许还有放疗,前后加在一起大概得几十万……”
说着,他从兜里掏出一张卡递给我妈,“这卡里有二十万,是我这些年的积蓄,你知道的,拿去用,要是不够的的话,我再……”
“我不需要!”
妈妈推开爸爸的卡,“我谢谢你,但我现在不需要你的钱,我妈的事,我负责。”
那明月有些懵,“几十万?这么多啊……我也带钱了,可我们……”
“你哪有什么钱!”
爸爸没管二舅妈的话,只是看着妈妈张口,“你现在自己都顾不上了,难道去偷去抢吗。”
妈妈咬牙,“这就不用你管了,我只能说,谢谢你的好心,但是我们现在已经离婚了,我家里的事,我自己负责。”
说完,她转身就走了,“我现在就去筹钱!”
“哎!若君!!”
爸爸有些着急的追上她,回头还看了我一眼,“葆四!你照顾好你姥姥啊!我晚些在来看你们!”
二舅妈在原地也有些炸,“这咋回事儿啊,咱带了十几万还不够啊,我的妈呀,这是看病还是吃人啊……那个葆四啊,你先回病房,我去找找那个大夫,我再问问啊,这钱怎么在医院就这么不值钱了呢!”
我的手扶在医院冰冰凉的墙壁上,垂下眼,木木的转身,哪怕没人在乎我现在的想法,感受,我也想说,不要想钱的事情,要救我姥姥,救我姥姥……
“小妹妹。”
抬起眼,我看见同病房一个比我大很多的姐姐正拎着两个暖水瓶笑呵呵的看着我,“你姥姥睡了,要跟我一起去打开水吗,过了这个时间段就没有了。”
我吸着鼻子点头,上前接过一个水瓶,“谢谢姐姐。”
她笑着拉住我的手,“你是不是很担心你姥姥?”
我点头,“嗯,我怕她死……”
她的脚步一顿,半弯着腰很认真看我的脸,“你听姐姐讲,你姥姥不会死的,就算是有一天,她离开我们了,她也是去了一个再也没有病痛的地方,好好的生活,她永远,都在我们的身边,我们能做的,就是不要让她们担心,不要让她们觉得,我们不坚强,好吗。”
我有些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摇头看着她,“不好。”
她的眼睛也有些发红,“我的爷爷就住你姥姥对面的病床,他病的很重,很痛苦,医生说,他的情况很不好,也许这两天就要离开我们了,我真的很怕离开他,可是,我也没有办法让他一直陪着我,如果我强行的把他留在我身边,那只会看着他痛苦,天堂是没有病痛的,我想,他走了,那就是去了一个很美好的地方,永永远远的看着我,看着爱他的人。”
我这两天好像很爱哭,伸手不停的抹着自己的眼泪,:“可是可以给他们治啊,有病,只要去治就好了……”
“小妹妹,你听姐姐讲,你的姥姥,她只是刚得这个病的,也许治疗会对她很有用,也许,还会康复,可我爷爷恢复不了了,他病了很久,很痛苦的,姐姐只是想告诉你,不管发生了什么,你都要开解自己,不要把自己关在一个黑房间里,这个,也是爱你的家人不想看到的,知道吗。”
我闷闷的点头,“我知道,我知道要坚强。”
她紧紧的拉住我的手,深吸了一口气憋下眼底的泪,“有句话,是我很喜欢的,叫做,蓝天一直都在,你千万不要让你的心变灰了,不管发生了什么,我们,都要好好的,知道吗。”
我抬眼看着她,“姐姐,你叫什么。”
她轻轻的摸了摸我的头,“我叫朝阳,因为我爷爷经常住院,所以我对这里就很熟,你老家不是这的吧。”
“安丰,白山村的。”
她牵起嘴角,“我老家是在安远那边,不过咱们村名很像,我叫黑山村,你长得,也跟我妹妹很像,都很可爱,来,姐姐帮你打水,很烫……”
回到病房后我的心情已经在朝阳姐的安抚下好了很多,说真的,虽然她没有跟我认识多长时间,也没有多说有多熟悉,仅仅只是通过几句话,我就觉得自己很喜欢她,愿意跟她亲近。
当然,她的开朗阳光是一部分,更多的,是我觉得跟她有一种同病相怜的心情,我觉得那种心情是只有她才会了解的,就是最最敬爱的长辈病重,我想做什么,却又什么都做不了的心情,所以她的宽慰,对我来讲,很有用。
在病房里待了一下午,妈妈中午送了一些饭过来又急着去买日用品,而二舅妈要去给二舅打电话,所以很长一段时间里,病房里就我陪着姥姥,当然,还有朝阳姐,和她的爷爷。
这屋子很大,也不知道是不是医生照顾,病号也就我姥姥和她爷爷。
可是她的爷爷真的太安静了,只是躺在那里,鼻子上还扣了一个呼吸罩子,她给她爷爷擦完身子就会回身给我鼓励的笑,似乎在告诉我要坚强,但其实,我觉得也是在告诉她自己。
每当看到她这样的时候我就会不自觉的握住姥姥的手,其实我是怕,越看见这样的场景越会怕我姥姥离开。
晚上的时候她家里的人好像过来了,两个男人,手里还拎着一个大袋子,“朝阳,这装老的衣服都买完了,你要不要看看,你爷爷是不是喜欢这种样式的。”
朝阳没说话,只是打开那个黑袋子看了一眼,情绪当时就有些失控,捂住嘴,隐忍的哭着。
其中一个稍微年长的看着她叹气,“你哭啥啊,你爷这都多少年了,你也行了,在学校又是找同学募捐又是让你养父母帮着给拿钱看的,要不正常人家谁能看的起这病啊,你是好孩子,做的比大爷叔叔都多啦,现在医院都没招了,早走你爷是早享福了。”
我咬牙,我现在怎么这么膈应这个词呢!
朝阳姐用力的吸了吸鼻子,:“大爷,那我爸妈说没说什么时候过来看看……”
“你爸妈现在可真的指望不上了,说现在来不了,农村活多,你爷之前清醒的时候就不打算葬老家那边儿,那就在这儿吧,你养父母不是说给找个公墓吗,我看挺好,还能有个地儿祭拜……”
朝阳姐点头,“那行,那这衣服,现在就放在这儿,还是等我爷爷……”
说着说着她又有些崩溃,:“我不想看见这些东西,能不能先拿出去。”
那两个男人又开始叹气,“朝阳,谁乐意看这些啊,这没招啊,我让老家找人给算了,算看看是哪天走差不多得几点,咱掐着点给换衣服,不然我听说要是就这么走的都没衣服穿……”
旁边的那个男人也跟着点头,“对,都得趁着有气儿换衣服,不然也不好穿,大哥,你现在就去问问吧,不然咱心里都没底。”
随着那个男人的出气,朝阳有些不乐意,“算这些做什么,能准吗,人是谁说几点走就走的吗。”
男人有些着急,“朝阳,你年纪小,现在都是这样,不信你那个姨,是不是有这讲究。”
刚进门没多一会儿的那明月被点名还愣了一下,随即敷衍着点头,“好像是有这讲究,但都是农村的讲究多,城里的,我不知道啊。”
“啥农村城里的,都一样!”:
男人说着,叹了口气,“早点换完了,人上路了也暖和,不然下面冷啊……”
我没吭声,只是看着那个爷爷愣神,不一会儿,那个出去的男人满头大汗的出来了,哭丧着脸摆手,“白费,找的那个人说是出门了,不知道啥前回来呢。”
“那咋整啊,那大夫说就这几天了,要是突然一下子,咱不抓瞎吗!”
那明月听着声就看向姥姥,只是姥姥的眼睛一直闭着,似睡非睡的模样,她也没敢多嘴。
朝阳姐有些无奈,“算了吧,没什么关系的,换不换衣服那都……”
“得换。”
闭着眼的姥姥突然吱声了,“不换好了就这么下去是要冷的,还是找人看看时间换好稳稳当当的吧。”
屋子里瞬间安静,两个男人互相看了看却没了啥主意,“可是,找谁看啊,这东西,不得明白人啊,咱也不懂啊。”
“妈,你看……”
那明月试探着张嘴,姥姥闭着眼却抬起了手,示意找她没用,“我没那精气神儿了。”
“我试试吧。”
我在众人惊诧的神情里直接起身,眼睛则看着那个扣着氧气罩的爷爷张嘴,“我能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