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况,在裴诸城心里,她是有前科的,她曾经因为嫉妒害死了明锦,现在再因为嫉妒害死一个妾室,再顺理成章不过。
顺理成章得连她自己都要怀疑,柳姨娘是不是真的是她害死的?
一时间,她觉得自己似乎又回到了十年前,明锦身死,裴诸城归来时的情形,顺理成章,理所当然,无数的证据都指向她是凶手,连她自己都百口莫辩……。突然间,舒雪玉感到一阵心灰意冷。
“怎么不说话了?”裴诸城冷冷地问道。
“还能说什么?这个时候,我说我是冤枉的,有用吗?”舒雪玉只觉得压抑,痛楚,心似乎被撕裂成一片一片的,紧紧地咬着嘴唇,只咬得发白的唇上渗出一滴鲜红的血珠,察觉到唇齿间的血腥味,才慢慢地抬起头,任她多倔强,多刚烈,多想要忍,却都忍不住眼前的模糊,“你已经认定我是凶手,认定我因为嫉妒而害死了柳姨娘,这个时候,我再解释,再辩解,有用吗?裴诸城!”
她越说越激动,到最后喊出裴诸城的名字时,已经到达了顶峰。
随着她这一声怒吼,似乎整个房间都寂静下来,针落可闻。在这片寂静中,舒雪玉似乎听到了眼泪跌落在地上的声音,一字一字地厉声道:“裴诸城,你根本就不相信我!既然不相信,我再说什么都是枉然!”
“相信?你在跟我提相信?”裴诸城微微挑眉,黑眸之中宛如有烈焰燃烧着,将隐忍了十多年的怒气一同燃烧起来,霍然起身,盯着舒雪玉,咄咄道,“舒雪玉,你觉得你有资格这么说吗?当初我没有相信过你吗?你说章芸对你不尊重,忤逆你,所以你要教训她,我不相信吗?你说姨娘们勾心斗角,故意陷害你,我不相信你吗?你说身边的丫鬟动手脚,害你流产,我不相信你吗?你说你会善待姨娘,善待明锦,主持好中馈,我不相信你吗?你说我应该知道你的心性,你说你对明锦没有恶意,你说你没有处处刁难明锦,我不相信你吗……。就是因为我一直都相信你,所以——”
裴诸城咬牙:“最后,明锦死了!”
听他提到明锦,舒雪玉终于忍不住,泪珠成串跌落,对于别人,她或者可以理直气壮。但是,明锦的确没有做过对不起她的事情,而她的确曾经任性地对明锦肆意刁难,以至于……。
“舒雪玉,那么多的事情,我不是没有怀疑过的,可是,最后我都告诉自己,要相信你,你没有那么心狠手辣!所以,当我从边疆赶回来后,看到的,是明锦的尸体!”连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想到这里,裴诸城只觉得心痛如刀绞,“我一直都在想,如果我不要那么自欺欺人,有怀疑的时候就插手,是不是到最后,也许元歌不会中毒,明锦不会死?而现在,舒雪玉,你居然跟我说,我根本就不相信你!你不觉得荒谬吗?”
“既然相信了我那么多次,为什么不能再相信我一次呢?”舒雪玉忍不住嘶喊道,“如果……如果真的这么不能相信我,那么——”她咬咬牙,扬声道,“就请赐我一纸放妻书吧!”
此言一出,满堂俱寂,连肖姨娘都惊讶得睁大了眼睛。
“母亲——”裴元歌的惊呼声从门边传来。明日就是魏师傅交绣图的日子,所以她今天到简宁斋去,用另配的黑墨线,帮他将剩余的涂画勾勒出墨边。然而,怎么也没想到,就这一会儿功夫,府里惊变,先是柳姨娘身死,她匆匆赶过来之后,却听到了舒雪玉的话。
放妻书,就是和离书,母亲她,居然想要和离?
舒雪玉置若不闻,只是定定地看着裴诸城。
在那一刻,裴诸城的呼吸似乎也停止了,好一会儿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如果你觉得和离对你来说,是解脱的话,我会修书给岳父岳母,请他们到京城来一趟,”深吸一口气,“那么,就和离吧!”
裴元歌惊呼出声:“父亲!”
舒雪玉怔怔地望着裴诸城,她没有想到,他会真的答应,和离!最后凝视着裴诸城一眼,慢慢地转身离开。裴元歌想要拦阻她,却被她甩脱,踉踉跄跄地离开了。
裴元歌转头去看裴诸城,却见裴诸城神色也是一片默然,挥挥手,也大步离开了,甚至都没有去看她。
这到底是怎么闹的?裴元歌又急又气,直跺着脚,居然能闹腾到要和离的地步?环视四周,这才看到血泊中的柳姨娘,也吓了一跳,面色发白,却又强忍住,看了看周围的人,总觉得今天的事情蹊跷得很,却因为不知道详情,一时间整理不出头绪来,父亲和母亲闹得这样僵,柳姨娘的身死又有古怪,偏偏两件事混在一起……。想了想,还是应该先处理和离的事情,于是喝道:“紫苑,去把裴府的护卫统领请来。”
赵景很快就赶到了。
裴元歌指着屋子和满屋子的人,道:“赵统领,看这情形,你也应该知道,府里出事了。我现在命令你,调集所有能调集的人手,将整个飞霜院都围起来,还有这些人,全部分间看管,不许他们通丝毫的消息,也不许这里的任何东西被挪动,不然的话,我为你是问,明白吗?”
她虽然年幼,又是女子,但上次白衣庵的事情后,赵景对这位四小姐心服口服,当即应道:“属下明白。”
※※※
从裴诸城嘴里说出“和离”二字时,舒雪玉觉得天地似乎都在这一刻静止了,周围的人说些什么,做些什么,有什么事情,似乎都与她无关了。明锦的死,随着时间的流逝,她越发觉得自己永世都无法翻身,她以为,她会在被封的蒹葭院里老死一生,然后到九泉之下,才能算清这笔账。
可是,没有想到,她还会被放出来,也没有想到,她和裴诸城,还有能够平静以对的时候。
曾经以为,也许,即使她找不到被冤枉的证据,也许时间会慢慢地抚平一切,也许他们还能够相扶到老。
她知道自己脾气不好,不会说话,个性又躁烈,又爱逞强,不肯低头……。而这些,在过去的岁月里,给了章芸无数的可乘之机,她曾经想过要改的。就像这次的争吵,她原本想要道歉,她想要去说清楚,其实她不是去找茬,而是想要为铺子的事情道谢,把误会解释清楚的,没有想到会遇到柳姨娘,更没有想到转眼间天翻地覆,她又成为了杀人凶手。
原来她所以为的可能会有的一切美好,都是沙塔,看着恢弘美丽,却经不起任何风浪。
为什么,他们会走到今天这一步呢?
明明从前,他们也曾那样的彼此相信,谁也不会怀疑谁,明明曾经那样的……。她永远都记得,新婚的他,被婆婆百般刁难,是他一直挡在她的面前,蘀她承受种种刁难;她也记得,那年他得中武状元,又有文采,相貌又好,多少权贵之家向他抛出了橄榄枝,许以种种诱惑,想要联姻,他却始终拒绝……
她更记得,那一年,他奔赴边疆三年,立下赫赫战功归来,皇帝嘉奖,众口称颂,人人都说,他稳稳地一个爵位是跑不掉的。结果,她在外出的时候,遇到宁王世子的调戏,她脾气暴烈,一耳光就扇了过去。而宁王是当时的摄政王,位高权重,连皇帝都不敢轻捋其锋,结果,这一耳光,扇飞了他原本稳当当的爵位,在宁王的干涉下,他非但没能封爵,还差点因此获罪。
她自己都被吓到了,可是他却从来没有埋怨过她一句话,只说:“打得好!”
还有之后那一年,宁王造反,他带兵镇压,立下了最大的功劳,没有宁王的压制,又有功劳,本来是能够封爵的。结果有个御史当众说她当日曾为宁王世子所辱,名节已损,他应该要休妻,另选名媛。结果惹恼了他,拔出腰间的长刀,纵马追着那名御史的马车追了整整半座京城,人送外号“裴半城”,也有人干脆叫他“裴半疯”。
因此,他跟御史台结下了死仇,被御史台接连弹劾,结果失去了第二次封爵的机会。
……
这些都是她铭刻在心底的记忆,从来都不曾有片刻的褪色。
可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一切都变了呢?
舒雪玉努力地回想着,终于想了起来,是了,是从章芸出现以后。
那是他们成亲后的第四年,她始终不曾有孕,心里又急又慌,很怕他会因此嫌弃她,另觅新欢。就在最恐慌的时候,他去参加一次同僚聚会,彻夜未归,等再次回来的时候,脸色很不好,支支吾吾地跟她说,他被人算计,差点坠入陷阱,多亏一位姑娘救了他,但是,他污了对方的名节,所以……。
她当时既恐慌又愤怒,说不许,他也就答应了。
可是最后,他却还是把那名女子接入府中,纳为妾室,因为那名女子怀孕了……。
看到那个叫章芸的女人的第一眼,她就知道,所谓的设计陷阱以及相救,恐怕都是这个名叫章芸的女人所设计的。因为,从那双眼睛里,她看到了赤一裸一裸的爱慕,对她的挑衅以及势在必得。她大怒,闹得翻天覆地,开始的时候他还很愧疚,一直在容忍她,但慢慢地,他的坏脾气也开始暴露,两人越吵越厉害……
其实现在想想,她当时的确没有处理好,如果她能够稍稍冷静下,找到章芸设计的证据,也许一切裂缝都不会产生。
可是,当时的她年轻气盛,而且被他忍让惯了,更受不得他丝毫的冷待和横眉竖眼,两人一样的脾气,越闹越僵,甚至很多次,她自己把他赶到章芸那里去。其实那时候,她只是想听他拒绝而已,可是,结果他却真的去了,去看望怀孕的章芸……
再后来,有一天,婆婆将她叫去,说裴诸城收用了章芸身边的丫鬟眉月,应该要给个名分。
当晚,她试探着提起,结果他却答应了。
第一次跟她提起章芸的时候,他还会自己告诉她,当她拒绝接章芸入府的时候,他还会听从,后来只是因为章芸怀孕了,才不得不接她入府。而这次,他却连告知她一声都没有,而且毫不犹豫地就答应了……。
再后来,是柳姨娘,然后是肖姨娘……最后是明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