殇错(2 / 2)

朝阳初升,大雪封山,天色初晴,却更是冷得人瑟瑟发抖,那漫山遍野的官兵又开始苦命的继续搜山,几乎被雪埋没的只剩下一个黑窟窿的山洞里,只剩下俞东林一个人。

因为任谁见了他死死守着一具尸体不走,都认为他疯了,哪里还敢再留。

天气严寒,所以尸体没有腐烂,但依然僵硬得跟块石头似的,灰色的皮肤上也出现了大块大块的尸斑,漆黑得甚是骇人,山洞里还有一些耐不住爬来的老鼠,睁着小眼睛,磨着牙齿,不时的往尸体上爬,但是它们刚一靠近,就被俞东林拍翻在地,反应快的跑了,倒霉的就蹬着两腿死在那里。

眼前发黑,已经不记得在这个山洞里待了多久的俞东林,从手到脚,都被冻得发紫,饥寒交迫之下,他也是昏昏沉沉的,随手就攥起一个雪团往嘴里塞,饿得不行了,那些雪下面草根,地上的老鼠,到后来他竟是不记得自己吃过什么。只是默默瞧着已经死了很久的弟弟,听着俞西河的魂魄开始时惊惶错乱,后来逐渐暴怒,语无伦次咆哮个不停。

他的确是无能,的确是废物,西河骂得都没有错,他一点办法也没有。

太冷了,似乎连思维都冻结了,模糊的,俞东林就想起了很久之前,那时候他才刚刚埋葬了双亲,在寒冷的冬夜,瑟瑟颤抖着抱着才刚刚四岁的弟弟,心惊胆战的害怕明天在山里找不到食物,那么等待他们的不是冻死,就是生生饿死。

爹娘临死前,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还将最后一点吃的留给他跟弟弟。

双亲那冰冷枯瘦的手指,甚至不能握住俞东林的手,灰白色的嘴唇干瘪得好像树皮,颤抖着,似乎要说什么,但是说不出来,就一个劲的用目光盯着还什么也不懂的小儿子。

但俞东林明白了,爹娘的意思,是要他一定好好保护弟弟。

死亡,曾经是一件距离他无比近,又让他无可奈何的事情。

在山谷中得了那件神兵之后,俞东林以为他已经可以不用惧怕那些了,原来,死是一件无论他有多大的力量,也不能将之改变的事情。

不应该让俞西河一个人出镇子的,不,不应该让那些人跟着自己,西河他总是跟那些人一起胡闹,什么话也不听自己的…

俞东林木木的坐在冰冷的雪里,绝望的想着,却不知道从哪里悔起。

他出身乡野,即使到现在,也是靠自己费力认全了不少字,正经的书自然是没看过的,那是读书人才做的事情,他没有双亲,没有长辈,甚至不懂得县衙的律文是什么,除了活下去之外,从没有人告诉过他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只不过天性觉得去抢夺别人的东西,随意杀掉别人的事不好,走在路上,所有人恐惧又仇恨的眼神使他有些难受,仅此而已。

他都不能明白,究竟是哪里错了。

他只是一心一意,护着弟弟。俞西河的肆意妄为,“能想要什么有什么”就是乡野最贫苦人家的孩子,最大的奢望了,他自己不能够拥有,自然希望俞西河可以。再高深一点的道理也好,品德也罢,俞东林自己都不懂得的事情,要怎么教弟弟?

越来越冷了,俞东林觉得眼前的东西,都在逐渐模糊,也许应该趁着自己还有点力气,将弟弟好好埋葬,但是俞西河不甘又愤怒的声音还是持续在耳边。

俞东林吃力的伸出手,触碰了一下没有沾染上任何污渍与雪花的那件神兵。

温暖的力量透彻心神,使他勉强振作起来。

就这样吧,死在这里也好,也许他也成为魂魄,就能护着俞西河前往人们恐惧所说的幽冥黄泉,就算不能有下一辈子,只要能让俞西河平平安安的投胎到一个家境殷实点的人家里,他也就尽到了做兄长最后能做的事情。

手足发软,天旋地转,这口气要咽下去,着实也太艰难,俞东林挣扎了一下,瞧着那透着暗蓝色光芒的兵刃,难道真的要自己去抹了脖子才能如愿以偿。

他不情愿,死是一回事,是不能抗拒的,但自尽却绝不会去做的。

还是等吧,也不要多久,最多再一个时辰,他也活不成了。

俞东林觉得他好像已经听不见俞西河在说什么,只是遗憾的,留恋的看着三尖两刃刀,喟然叹息,喃喃自语:

“其实最初毁了村庄的那个怪物,惧怕的是你吧。”

那个无数次在幻象中见过的天神,前些日子在平安镇也意外见着了,果然,神兵不是他这样的凡人可以掌握的。

“你应该很想回到你主人那里,但是我把你带出了昆仑山…”

神仙的事情,他们凡人是不懂的,但仅仅那幽深隐秘的山谷,就绝不是这座荒山里的破山洞可以比的,如果他死了,三尖两刃刀也只能留在这里。

“…对不起…”

俞东林意识模糊的对着神兵说话,就跟他平时一样。

“昨天我看见那只鹰了…很漂亮,跟当初带我进山谷的那只完全一样…你的主人,要来找你了…与我在一起,你也不开心…以后就再也不会了…”

如果没有它,很多年前,他跟弟弟就死了,就算没有天变没有吃了整个村子的妖魔,也会冻死饿死的。

“愚蠢!”

就在俞东林垂死之际,一个悠远冰冷的声音蓦然响起,使他茫然间吃力的睁开眼睛。

他已经看不清东西了,那光华中模糊的身影,却很熟悉。因为在幻觉里,见过无数次。

“你以为你死了,能改变什么?”

什么也不能改变,至少西河会不再害怕吧,他从小就恐惧一个人待着。

通天教主睥睨的瞧了俞西河的魂魄一眼,这样罪孽深重到死了后都没有能力离开身躯太远的凡人,他不是瞧不起,只是这三界之中,无论为善还是作恶,都要凭自己的能耐。纵然俞东林只是一枚可有可无,用来拖延时间的棋子,却也是他截教教主瞧中的。

“尔至今日,难道不曾悔悟?”

俞东林说不出话来,他是觉得很后悔,可是他不明白该怎么做才是正确。

“俞西河会成这般,最大的错误,是有你这个哥哥。”

一个什么都没有的凡人,能怎么为恶?

俞东林木然,有些呆滞,却又觉得可笑,原来是他害了弟弟。

金翎子却是看不下去,尖声道:“教主!话也不是这么说的,这姓俞的小子有了这些许本事,却没像他弟弟那样做过什么恶事,凡人跟凡人,也有不一样的。”

“金翎子,神仙跟神仙,也是不一样。”

“…”

通天教主漠然道,“数年之前,在昆仑之时,可能想到今日,那个俞西河不过牙牙学语的凡间小儿,哪有什么恶毒可言。”

俞东林连呼吸都愈发艰难起来,胸口发闷,连最后一点模糊的影子都瞧不见了,他想着,的确是自己不对,从来就没让俞西河吃过一点苦,最多也就是小时候的挨饿受冻。可那时候,俞西河懂什么呢,只知道不想再回那种生活,却不知道那样的苦日子,在从前的俞东林看来也是求之不得的,至少他们活着。

“任何东西,轻易得来,都不会珍惜,就视作无足轻重之物,你给得多了,他却不明白那些东西的可贵,于是就能轻易抛弃,轻一点的不知世事不明事理,严重的不知好歹为非作恶,不管是哪一种,迟早一天,他们都要吃大苦头,还会累得你也跟着一起倒霉…”

金翎子已经暗暗懊恼,教主这话,莫非又是说给杨戬听的?偏偏他听着还觉得有点道理,反驳不了。

“你也见识浅薄,不晓是非,以至今日,怪得谁来?”

俞东林失神的挣扎了一下,还是闭上了眼睛。

“…我…我要跟着西河…地狱也好,轮回也罢…我应过爹娘,就是我死,也不能丢下西河一个人…我一定不会再犯这个错…一定不…”

他呛咳了一声,惨白的脸上出现了一抹异样的殷红色,然后就没了气息。

俞西河早已吓得缩成一团,当看见兄长的魂魄出现在眼前时,还傻愣着动也不动。

通天教主深深瞧了俞东林一眼,抬起手,三尖两刃刀发出一声愉悦的轻鸣,化成一道流光落入他指间,却正是那柄似铁非铁,似玉非玉的墨扇。

俞东林的魂魄默默跪下行了一礼后,拉着吓得呆愣的俞西河,出了山洞。

金翎子有些茫然,不明白为什么通天教主没救俞东林,也不明白只要一心求生,以俞东林的本领,绝不至于躺在那里断气。

“有些事就好比死结,就算知道了,也放不开,丢不下的。”

通天教主像是看出了他的心思,淡淡道,

“你难道真的以为,杨戬会不懂这些吗?”

金翎子缩了下脖子,想到自己的弟弟,虽然霞翎子其实比他懂得多,事情也做得好,更聪明一些,但他想着想着,也有些许明悟了。

雪林不远处,黑白无常正在那里探头探脑。

不一会,外面就传来了俞西河惊恐的叫喊:

“不,我不去地府,我不去,他们说会把我扔进油锅里的,哥,你带我走,我不去啊!”

“…听人说过,奈何桥那边有孟婆汤,喝了它就会忘记一切,西河,再苦再痛的事情你也会忘记的,熬过那许多年,下一辈子,就好了。”

“不,你骗我,我不去!”

“人都会死的,只是早晚而已,哥哥能做的,就是永远跟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