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1 / 2)

当夜,魏郯很晚回来。

阿谧已经熟睡,我仍然在房里坐着,用油布擦拭魏郯的皮甲。

“还未歇息?”他诧异地说,才进门,就带入一股浓重的汗味。

我笑笑,问他:“夫君用过膳了么?”

魏郯颔首,看看盔甲,走过来:“擦拭做甚?”

我道:“妾无事可做,见这皮甲摆了许久,便取来擦擦。”

魏郯弯弯唇角,在榻上坐下来。

“这是何物?”他看到案上的一张纸,拿过来看了看,念道:“城北五柳里宅,三进,中庭二分,一堂五室。城西竹叶巷,两进,中庭三分,一堂七室……”他看向我,似笑非笑,“夫人在府中住腻了,欲另择良居?”

我莞尔,将那纸拿过来,道:“妾确要择一处宅院,不过并非自己要住。”

“哦?”

“夫君可知贾昱?”我问。

“贾昱?”魏郯讶然,“先帝时的太常贾昱?”

我颔首:“正是。贾先生乃家父恩师,妾近日闻得他有意从塞外回来,欲将其接至雍都,颐享晚年。”

“哦?”魏郯看着我,目光微亮。

贾昱之名,别说魏郯,这普天之下,只要不是聋子,大概没人不曾闻得此名。陈留贾氏,乃鸿儒之家。贾昱家学深厚,满腹经纶,年轻时即为博士,中年任太傅。先帝时,他亲自修订儒经,镌刻立碑于太学,天下士人纷纷前往观摩,每日车辆竟有千乘。除此之外,贾昱书法、辞赋亦出类拔萃。他自创“贾书”,字体劲若蛟龙;曾作《清虑》、《怀远》等十几名篇,公认为当世辞赋之翘楚,而后人无出其右。

贾昱的学生不多,十个指头已经能数完,我父亲却是其中之一。能当上贾昱的学生,是我父亲毕生的骄傲,而学问也是政敌们最不敢指摘父亲的地方。

虽然声名盖世,可是贾昱的人生并不平坦。他性情有些恃才傲物,任太常之时,与卫尉黄参、大鸿胪潘融有隙,又多次面刺先帝之过。黄参、潘融使人在先帝面前摆弄贾昱的诗句,指其暗讽先帝,先帝心中因此落下猜忌;不久之后,有人告贾昱强占民田,先帝命京兆尹彻查,贾昱性情清高,在殿上驳斥之后,辞官而去。

傅氏蒙罪的时候,贾昱曾出来向先帝求情,先帝没有理会。后来何逵乱政,为了粉饰太平,请贾昱再任太常,贾昱辞而不受,为了避开何逵,竟遁出了塞外。而如今,一晃几年过去,贾昱听闻中原已经安稳,而他也感到自己日益渐衰,便有回乡之念。

这消息我是从李尚那里听到的。由于父亲的关系,李尚识得贾昱,对他敬重有加。陈留的贾氏故地早已毁坏,李尚便想出钱资助,将贾昱接来雍都。

我懂事的时候,贾昱已经不在长安居住,而父亲的故人,总让我有物是人非的伤感,我一向不热心结交。原想着,就算贾昱来到了雍都,我不声不响地去见一见就算了,但是今日见了王据,此事就变得非比寻常。

“夫君之意如何?”我看着魏郯的神色,问道。

魏郯看着我,神色无波。

“听说今日王据来过?”

我没有打算瞒他,也瞒不了他,颔首:“正是。”

“朝中之事,夫人不必管。”魏郯将那张纸放回案上。

“妾无意管朝堂上的事。”我把纸拿回来,道,“贾先生乃家父恩师,如今他在家乡已无处可去,妾就算动用嫁妆,也定要照顾他。”

“嫁妆?”魏郯眉毛一扬,目光玩味,“哦,夫人还有嫁妆。”

我不理他,自顾地下榻:“妾明日就去将嫁妆首饰都卖了,把宅院定下,再雇些走关外的商旅。”

还没走开,魏郯伸手来拉住我的手。

只听他叹口气,缓缓道:“夫人不必劳顿,我明日命人去办便是。”

心中忽而亮堂,我回头,魏郯无奈地看着我,弯弯唇角:“贾先生乃当世鸿儒,朝廷招纳贤士,乃求之不得,岂敢麻烦夫人。”

接贾昱回来的事,我当然也有私心。塞外到雍都何止几千里,这年头,路途又安危难测,就算是走熟了路的商旅,托他们带个人回来,价钱也至少要两万。虽然李尚每每来信,告知我的盈余加起来很不少,可是做五万钱的生意投十万钱都是正常的,花销少些总不会错。

我得意洋洋地给李尚去了信,慷慨地告诉他,贾昱的事魏郯包了。

李尚的回信也很让我满意,蔡让以延年堂的名义去同太医署做买卖,如果能成,那是四万四千钱的大买卖。在信里,李尚也提到了南方梁玟,倒不是关心国事,而是他原本想托马奎打听海路,从荆州等地进些南方药材。不料从春天起,南方就大旱,一些水道竟然行船不得。

我听到这个消息,亦有些吃惊。去过一次南方,我也知晓些荆州和江东的状况。梁玟和吴琨,虽联合起来能对抗雍州,可却是凭着南方的山泽地利,论人数、论钱粮,则根本不是雍州的对手。

而如今这般大旱,粮食必定欠收,即便对于刚刚得了江东的梁玟,这也是一件紧迫之事。魏傕新病,魏郯新掌大权,梁玟会不会趁着这间隙,一鼓作气攻往北方?

魏郯又是忙碌整日,回来的时候,他看看阿谧,我就推他去洗掉身上的汗腻。

待得他穿着一身薄衫进来,我正在镜前梳头,魏郯在后面占了一会,俯身将我抱起。

“阿谧在睡……”他的吻缠绵地落下,我推推他。

“嗯?”魏郯将我放在榻上,抬起眼,“去外间?”

我脸热,嗔怒地捏他一下。

魏郯低笑,用力抱着我,把脸埋在我的颈间深深吸气,却没再动作。灯烛的光焰在榻旁微微摇曳,我看着那里,将手指轻轻抚摸在他的头发上,从鬓角到脖子根。

“今日去了何处?营中?”过了会,我觉得热了,离开他,跟他闲聊。

“嗯。”魏郯一只手臂曲着,枕在头下,“过两日,我要去新安。”

“新安?”我讶然,不禁坐了起来。

“有何讶异?”魏郯笑笑,拉我,“躺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