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琪来的时候陆远听小姑娘说过,哪里哪里有卖手工作品的,他记性好,这会儿张口就来,说的还有模有样的。
裴立勇信以为真,再加上他这次搭车也是另有打算,等和陆远闲聊了两句,便很快转入了正题。
裴立勇道:“这次公司的决定是有些不合适,我跟老总做了七八年了,也知道他的一些苦衷。”
陆远一开始就知道他会借机再劝自己,笑了下没接话。
裴立勇如今三十出头,跟着老总四年当上经理,八年当上总监,提成比别人多,待遇也比别人好。老板的小舅子只能吃欧洲市场,可裴立勇从始至今,手里一直捏着美国和日韩这些大头。
陆远承认这人的能力的确和他的待遇很匹配,但他们俩人并没有同仇敌忾的立场。
陆远没接茬,脑子里同时也在盘算着,既然同路一次,不如给自己多争取些口头承诺。公司每月10号结算上月工资,他得想想怎么让裴立勇把这个月的提成也给他结了。
陆远在刚听到公司这项操蛋决定的时候就想好了辞职,这会儿真要开口,心里却不免忐忑。他不知道李复那边公司到底怎么样了,自己过去的话能不能做好,工资能不能给提高。心里忐忑之际,又不免联想起不久前自己随口的那句“将来自降身价”。陆远苦笑,心想这话果然不能乱说,人要丧起来真是分分钟见识什么叫一语成谶。
他心事重重,更无心听副驾上的人在那讲些什么。
直到快到目的地,裴立勇才陡然住了嘴。
陆远以为他终于放弃了,谁知道后者却沉默了几秒,诚恳道:“陆远,我这一路说的话,对你来说可能无关痛痒,但我的确很想和你分享,并希望你能体会。有时候工作,不仅仅是薪酬待遇,它也是一种成长,如果你有机会能亲眼目睹甚至陪伴一个公司成长,那真是再幸运不过的事情。”
“可惜我没有,”陆远不想扯破脸,自嘲道,“有个典故是何不食肉糜,裴总监座驾百万,自然不知道我们这种平民的心酸。这样给您算一下,我这破车如果去卖二手,大概也就能折吧折吧算废铁,撑死能有几千?今天老板跟您一拍板,十万罚款算我头上,等于我一下失去了十几辆爱车。或者换个算法,我一个月房贷四千,这十万相当于我白还了两年的房贷。您大踏步的往前走,我是忙活了半天,倒退了两年。”
他说完叹了口气,声音也渐渐冷了下来:“如果裴总监也觉得我这奖金该扣的话,那我无话可说。否则您但凡有一点考虑到我的现状,都不会说出让我体谅的这种话来。”
“我知道这件事对你来说很不合理,”裴立勇知道他心里不痛快,斟酌道,“但是这事并非没有其他解决办法。比如说每一笔订单我们部门都有一定的提成作为活动经费,今年的这部分钱还没用,如果用它来抵扣这部分罚款,是不是能降低下你的损失?”
他们部门的提成原本是用来组织集体旅游的,后来渐渐被经理私吞,慢慢也就默认成了经理的灰色收入。陆远不知道裴立勇是一直不要,还是这次例外,扭头看了他一眼。
裴立勇明白他的意思,摊手道:“以前我们部门的会有一半用来买礼物,作为生日礼品赠送。”另一半自然是进了他的腰包。
这样一来,这次的风波等于转嫁给了他们部门,裴立勇和部门同事一人担了一半。虽然仍不合理,但是对陆远的确不会有太大影响。
陆远却没有轻松很多。如果说上次老板的事情让他第一次有了风险意识,那这次无疑又让他多了信任危机。
他觉得自己一下子就被寒了心,而且从这件事来上看,他不得不怀疑公司现在的财务状况。
陆远没说话,转念又想,现在这又何尝不是个谈条件的好机会。
他想了一会儿,犹豫道:“部门的提成也不是一定能拿到的吧。”
裴立勇转过脸看了他一眼,没明白他的意思。
陆远轻轻敲了下方向盘,直接问,“如果部门提成拿不到,裴总监打算怎么办?”
裴立勇摇了摇头,谨慎道:“应该不会出问题。”
“那变数蛮大的,”陆远摇头,“毕竟我平白背锅,也是‘应该不会’发生的事情。”
“……那你的意思呢?”裴立勇这才明白过来,想了想问道,“不如把你的想法说出来听一下。”
陆远心里盘算了片刻,很快有了答案:“我暂且相信部门提成不会出意外。如果一切按照裴总监的计划实行,那一切再好不过,我也从本心希望能够和裴总监继续共事。”
他说完稍稍停顿了下,见裴立勇神色微松,这才接着道,“不过除此之外,我也想跟经理谈下东南亚的服装市场问题。如果可以的话,这一块我想接管。”
裴立勇下车的时候脸色不太好看。
陆远直接把他送到了周瑜的小区门口,一直看着这人进去之后才长长的舒了口气。他对于服装市场心动已久,因为本地的企业优势明显,近几年政府的扶持项目也多。只是日韩这块一直有人重点把持,陆远想伸手难上加难,再加上日本市场竞争激烈,订单小要求高,也并不适合他。
倒是东南亚现在的形势正好……
当然他知道,其他的同事包括裴立勇也知道。如果没有今天的这件事,陆远还真没什么机会提这个。
只是裴立勇一直到下车也没表态,陆远想了想,仍不得不做两手准备。
他觉得自己现在颇有些脚踩两只船的架势,跟前公司没扯清,还要再联系新公司,两边都要保持一定的热度和距离,太近了会出事,太远了又不保险。
陆远回到家,见卧室里亮着灯,也没打招呼,径直进了书房反锁。
他先给李复去了电话,打算约他面谈。只是打了一遍电话没人接,再想打给周瑜问问,忽又想起了后者大概正在和裴立勇见面。
他忽然就有些心烦,想了想从抽屉里拿了根烟出来,给自己点上,又蹬掉鞋袜,曲腿坐到了飘窗上。
外面的天还没有全黑,从书房的窗户看出去,正好能看到黑沉沉的海和浅浅淡淡抹了几道云的天。陆远不由得想起他刚拿到钥匙的那天,也是在这个位置,他看到了大概这辈子最美的一次落日——红彤彤的晚霞镶着金边,泼满了西边的半边天空。现在想来有些像提花贡缎的大床罩。
只是当时他太兴奋,拿着个破手机一张张的拍照,金边每每曝光过度,他也仍觉得美极,换着角度拍,调整了光线拍,伸手比个姿势拍,连着窗户的轮廓一块拍……
一直拍到晚霞转淡又消失,破手机没了电,吱哟一声关了机。
当时有那么一瞬间的功夫,陆远觉得这世界是绝对安静的。
他在享受着自己完美的劳动成果,骄傲又高兴,可是同时也无人知……
那天大概是他情绪波动最大的一天,他在自己的毛坯房里转了几圈,又哭又笑,最后大手一挥,自言自语地决定了装修方案——原本的双卧室砸掉,只留一间。储物间这里改成书房,窗户下面垒起来,做个飘窗。
心烦了就在这上面坐会儿,不行就蹲会儿。反正再苦都过来了,有什么郁闷的就想想以前……日子终究是越过越好的。哪怕现在工作遇到难关,再次面临两难的境地,他也有了存款和房产傍身,不必再过之前磕磕绊绊缝缝补补的日子。
不知不觉一根烟抽完,陆远的心情好了点,不得不重新面对现实。他开机登进了邮箱,同时又拿着手机开了whatsapp和微信,想看看有没有什么客户在线。
只是开锁屏的时候周瑜的电话正好进来,陆远没反应过来,戳了一下就接了。
时间还早,离着裴立勇下车不过十几分钟的功夫。俩人要是一块吃饭,这会儿估计都没商量出地方。
他心里诧异,正要开口说话,就听周瑜在那边咚咚咚地敲门,同时很有节奏的喊道:“陆远你开门呐!我知道你在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