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森林里的猫头鹰(2 / 2)

楚乔四哑然无语。

“他再次犯案,至少就能知道‘扳手’究竟是签名还是有其他什么含义,我总觉得‘扳手’不应该是签名,搞不好是个节目预告,就像‘十二宫杀手’,每次犯案之后凶手都会给警方留下密码跟线索。高智商的罪犯,他通过杀人已经很难获得满足,激怒挑衅警方就成了升级获得快感的方式。”

楚乔四吸着气磨了磨牙。

“总之,他如果不犯案,我们可能永远也找不到他……”蓝海星转过头再次掀起窗帘看向对面。

这一次,对面的玻璃窗后面不再是空空如也,而是多了一个人。

虽然距离隔得很远,她看不太清,但还是依稀能分辨出那个人穿着白衬衣,身形高挑而修长,在屋内走动着……

蓝海星觉得自己的心跳似乎陡然间加快了。

隔天,蓝海星花了大半天工夫才买来了望远镜并装好,对着望远镜再看对面,顿时清清楚楚。

白弈家的风格很简洁,黑白色为全部基调,银色的床架,黑色的床单,家里唯一的一束花也是白玉兰。

屋里最多的家具就是书架,从客厅到卧室,所有触手可及的地方都陈列有书——彩色的书脊看上去就像是这间屋子里唯一有颜色的地方。

除此之外客厅靠窗的地方放着画架,只是画纸上空白一片,白弈什么也没画。

“也是个爱看书的人呢。”蓝海星拿着笔记本,一边喃喃自语地调侃,一边通过望远镜观察着屋内。

突然间,白弈推门而入,由于望远镜的关系,他就像陡然间出现在她的面前,害得蓝海星惊慌失措了一下,差点将望远镜打翻。

等她镇定下来,白弈已经径直走进了卧室,将外面的风衣脱下挂好,穿着里面的烟灰色一字领薄毛衣,深色的西裤又走了出来。

他走进厨房给自己泡了杯饮料。

“可可粉?”蓝海星不相信地仔细再看了一眼白弈手边的饮料粉筒,真的是热巧克力。

白弈端着热可可又回到了客厅,按了一下什么遥控器,大概是放音乐。

蓝海星听不见他放了什么,只能看见白弈坐到了窗边的画架前,摘下挂在画架上的眼镜戴上,拿起彩笔开始画油画。

他一边画,蓝海星一边在自己的笔记本上临摹。

白弈画到一半,放下画笔,起身走到厨房,姿势很熟练地给自己做着晚饭,看起来他应该常给自己做饭。

菜是一荤一素一汤,分别是清蒸鱼,冰拌木耳,还有蘑菇汤,这些他做得很快,然后白弈花了不少功夫做了一道甜品——冰糖糯米莲藕。

“这个男人还真是爱吃甜食,这身材是怎么保养的啊?”蓝海星边吃着泡面,边用望远镜看着坐在餐桌上独自吃饭的白弈,自言自语地说。

吃完饭,白弈没有继续画画,而是看起了碟。

蓝海星换了个角度终于分辨出白弈看的是九十年代风靡一时的香港黑道系列电影《古惑仔》,这部讲述街头混混的电影影响力巨大,不知道造就了多少“中二症患者”。

只是白弈实在不像看这种电影的人,蓝海星心想他这是在怀旧呢,还是在研究八十年代生人的成长心理状态。

一部电影结束,白弈关掉电视机,起身朝着浴室走去,蓝海星等了大约半个多小时,白弈从浴室里出来,换上了棉白的针织衫与睡裤。

他走进了卧室,蓝海星立即挺直背脊,心想来了——他会不会就此换上黑色衬衣,然后……变成酒吧里她见过的那个男人。

窗帘徐徐拉上,里面的灯光暗了,蓝海星睁大了眼睛看着客厅,仅余廊灯的客厅里灯光不亮,但勉强可视。

一刻钟之后,没见人影。

半个小时之后,蓝海星眨着发酸的眼睛,看了一下表不可思议地想:九点……就睡了!

她不甘心地又监视了半个小时,直到自己也哈欠连天,终于肯定白弈真的睡了。

蓝海星洗完澡出来,躲在床上,拉过笔记本,看着上面的一片空白。

她想起贺真真曾经说过,白弈少年时代就出国,近期才回来,那证明他在国外独自度过了一段很漫长的时间,因此才能练得一手娴熟的厨艺。

白弈低头认真而仔细地吃着自己的晚餐,那应该不仅仅是为了吃一顿饭,或者也为了打发一个人的时光吧。

蓝海星拿起笔,在笔记本上写下了第一行字:孤独的青春期。

她合上笔记本,躺在床上,来回翻了几个身,她真不习惯这么早就上床,而且还没听美尼胡诌两句,她也不知道自己是在什么时候就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她一觉醒来已经是早上七点了,蓝海星连忙从床上跳下来,连蹦带跳地坐到望远镜前,对面卧室的窗帘已经拉开了,里面却空无一人。

蓝海星睁大眼睛看了一圈,没看见人,她皱了下眉头,忽然发现放在窗口的油画已经画好了。

春天里最灿烂的油菜花田。

可现在是近十二月的天气啊,蓝海星头痛地想:“这人几点起床的啊?!”

她正想着,浴室的门打开了,白弈下身裹了一件浴巾走了出来,他转身伸手打开衣柜在里面挑衣服。

背部的刺青赫然呈现在蓝海星的眼前。

她当时惊鸿一瞥,现在才看清这副刺青的全貌,它从白弈的右下腰际开始,如同一股浮烟由风携卷而上,落在他的左胛骨凝化成了一只极速奔行的兽,好似一副抽象的水墨画。

蓝海星正看着,白弈已经将挑好的衣服丢在床上,转身解下面的浴巾,她连忙捂住了望远镜的镜口。

“我可不是故意要看你的,这都是为了你的健康人生……”蓝海星闭着眼睛心想,“再说了,给医生看两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对吧?”

她深吸了两口气,缓缓地睁开了眼睛,悄悄移开挡住镜头的手。

白弈已经穿好长裤,正在拉裤链,蓝海星这才发现衬衣底下的白弈并不像他看起来那么瘦,他肌肉分明,结实匀称,她不知道怎么就想起了大丽花那句“别看他瘦,衣服底下蛮有料的……”。

蓝海星的脑海里突然就跳出了那晚的画面,她觉得脸有些热,连忙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走进浴室刷牙。

周末白弈一整天都没有出去,也没有画画,只是坐在露台躺椅上看了一整天的书。

日子正在走近隆冬,天气却晴朗了起来。

夕阳的余晖照进露台,有几缕洒在白弈身上蓝色的薄毛衣上,生出让人愉悦的色泽,即便不能看清他脸上的表情,蓝海星好似也能感觉到白弈此刻专注而安静的心情。

这是本什么书呢?

蓝海星想了一下,身下的椅子一滑,移到容梦霜客厅的书柜旁,按照白弈手里书的大致图样找了一遍,还真被她找到了,是罗曼·罗兰的《母与子》,法国十九世纪批判现实主义的小说。

书太长了,蓝海星没有耐心看,但她很想知道究竟是什么吸引白弈专注地看了一整天,她拿起手机搜了搜导读。

“一个欣悦的灵魂,一个坚毅的女性灵魂自我完善的过程,描写法国新女性独立主义的杰出篇章。”蓝海星逐字念了一遍,抬起头隔着玻璃窗看了一眼对面的白弈,心想:一个男人看新女性独立主义看得这么入神……

蓝海星合上书,再看了一眼书名《母与子》,难道是与死去的沈碧瑶有关?

她想到这里立即打起了精神,深吸一口气,舔了一下嘴唇,捧起了书。

《母与子》大段的抒情描写使蓝海星读不到三分之一就眼酸疲乏了,最后自己都不知道在哪段火与海的描写里睡着了。

她被铃声惊醒,有了昨天的经验,蓝海星立即从床上跳了下来,坐到望远镜前,发现白弈已经在晨练了。

蓝海星看了一下时间,早上六点整,但白弈明显已经锻炼了一会儿了。

“这个男人光从外表看,还真是健康人生的典范哪。”蓝海星感慨地道。

白弈显然因为腿不好,锻炼项目里没有慢跑这种类型的运动,他做的分别是俯卧撑跟仰卧起坐。

蓝海星看着他笔直的腿,突然有些脸热,干脆离开望远镜自己也做起了广播体操。

七点半白弈吃过早饭,换上衬衣西裤,他转身走到露台上,蓝海星连忙小心地拉了拉面前的窗帘,发现他只不过把露台上的几盆植株给拿回了房间。

蓝海星将镜头拉近看了看,才发现居然七八盆都是仙人掌。

“专养仙人掌,这男人还真是省事……”蓝海星继续感慨。

等白弈离开公寓,蓝海星也抽空回了一趟自己的家,又收拾了一点衣物,想了想把美尼也塞进了行李箱。

她在超市里买了点日常用品,看见可可粉的包装盒,鬼使神差地就拿了一桶丢进了自己的推车里。

走过绿植区的时候,她眼神扫了一圈,见一盆不起眼的球形仙人掌窝在角落里,她抿了下唇,弯腰将那盆刺球也放进了推车。

回来的路上,遇到交通堵塞,海秀路附近属于老市区,路窄但车流量大,一遇到高峰就堵。

蓝海星将头伸出车外,看了一眼前面在指挥交通的交警,又看了一眼旁边的小径,心里忽然有了个新主意,缩回头将车拐到了另一条路上。

她将车停到路边,沿着小径向海秀路白家那套旧房子走去。

隔了几株枝丫繁密的老梧桐,便像是换了个世界,喧嚣尘上的嘈杂如同掉进了时间的沙漏,只能一点点的渗透进来,变得缓慢而遥远。

午后的阳光很好,蓝海星这次能很清楚地看清这栋房子的原貌。

这是一栋民国时期的老洋房,掩映在树荫间,虽然在市中心,却显得很静谧,青灰色的砖墙上爬着斑驳的五地锦,交缠地攀附在朱色的门窗旁。

这栋老房同百年的榕大一般,拥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凝固时光的魅力,仿佛只要掀开它的面纱,就能看见时间流逝前所掩藏的秘密。

蓝海星看了一眼树丛后面相似的几栋老房子,走上台阶贴近了窗户,洋房的底层窗户很大,是带弧顶的格子窗,里面的格局同窗子一样,有着当时典型的风格,客厅非常的宽大。

整个客厅里已经没有任何家具,只留下四面墙的壁画,蓝海星摸出手机,拍了几张。

她刚收好手机,就听背后有人问道:“你是谁啊?”

蓝海星转过头,见是一位满头银发的老太太手里提着菜篮子,正面带狐疑地看着她。

“我、我刚租的房子,今天整理的时候不小心把钥匙跟手机都落在里面了,又忘了房子联系人的电话。”蓝海星满面堆笑地道。

“你是说胡阿姨吧?”

“对,对,是姓胡,她说替人租的房子。”

老太太露出一副了然的微笑:“那是,她是这家的保姆,房东姓白,是个教授。”

蓝海量露出恍然地表情道:“难怪那位阿姨说这里不但环境好,也安全,原来是大学教授们住的地方。”

“这年头,教授能住这里的也已经不多了。”老太太貌似感慨了一句,淡淡地笑道:“我有胡阿姨的电话,你跟我来一下吧。”

蓝海星殷勤地替她拿过一点东西,一脸感激地道:“那真是碰上救星了,要不然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小事情,这家人出国好多年了,房子一直空着,每次都是这个胡阿姨来打扫房子,她就给我留了个电话,说请我们照看一点。前两天我看有人搬东西,就上去问了一下,说是姓白的事主吩咐的,我还以为是白教授一家又回来了呢。”

老太太挺健谈,蓝海星装作好奇地问道:“这白教授出国是移民了吗?怎么房子不卖掉呀?”

“谁知道呢,白教授的太太好像身体不太好,他们家就不大跟人来往。”

“跟奶奶您这样热情的人也不来往吗?”

老太太浅浅地笑道:“他们刚住进来的时候,我是有去拜访过,记不大清为什么了,反正就是来往少。”

“我听胡阿姨说他们家还有个儿子呢,读书很好,现在是个博士。”

“是吗?”老太太立刻来了兴趣,“我记得那孩子总是一个人进进出出的,也不爱跟人说话,原来现在也是博士了呀?”

“怎么是一个人进进出出的,白教授夫妇不管他们儿子吗?”

“白教授当年可是个了不得的什么专家,全国各地四处演讲,他太太身体虽然不好,但是个画家,动不动就会把自己锁在画室里十天半个月的,夫妇两个哪里有空管孩子。”老太太不以为然地笑道。

蓝海星撑着伞走出了小径,站到外面的人行道上,隔着雨帘她好像看见了一个年纪很小的男孩,背着书包,低着头正向她走来。

路面有些坑洼,白色的球鞋踩到积水中,泥泞的水飞溅而起,但他丝毫不在乎,只是那么笔直地朝她走来,越走身材越高,直到完全变成一个成年男子。

他抬起头,眼瞳黑如古井,他对视她的目光:“你好,蓝医师。”

回到容梦霜的公寓,蓝海星看着笔记本上那条“孤独的青春期”,然后拿起笔又在下面添了一条:孤独的童年。

蓝海星认真地把《母与子》摆到了自己的面前,母亲安乃德唱着西班牙的名曲:我把心给你/我把生命给你/但是我的灵魂不能给你/因为这件宝物,它不属于我。

这是个认为灵魂不属于自己,但自己属于灵魂的女人。

白弈是期望通过阅读这本书去了解那个——他没能拥有足够的时间去了解的母亲,还是没有足够的时间去原谅的母亲?

“月亮快要出来了。月亮还远着呢,可是在地平线后边,人们觉得它从黑暗的深渊上升。”蓝海星从书页上抬起头,望向对面,这个时候夜已经很深了,只有白弈那扇窗户后客厅里的廊灯还亮着。

那是一种奇妙的感觉。

人的内心就像是一只夜晚潜伏在森林里的猫头鹰,虽然黑暗使它感到安全,但它还是本能渴望着光亮,因此当它在无边无际的夜色中看见一处孤寂的灯火,它就会因此而感到温暖,有一种莫名的归属感,好像这是一束特意为它而点亮的灯光。

——即使哪怕实际上并不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