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旷闷热的顶楼天台上,一个十九岁青年声嘶力竭的悲鸣声久久回荡。
余火观察着两名消防员此时的位置, 稍稍往垂直于马俊立足点的方向移动了半步,使对方随着转身将视线更集中投放在自己身上。
“就因为我们是你的爸妈,才不能眼睁睁看着你走上歪路不管不问”一直保持着沉默的马建国突然开口了, 略微有些佝偻的脊背一下子挺得笔直,看上去比马俊还要激动“喜欢男人当同性恋,现在年纪小说得轻松,你知道以后走上社会了都要面对什么吗, 所有人都对你指指点点,当着你的面闲言冷语, 背后更是想怎么骂怎么骂,这些委屈难堪你都能受得了吗
你跟我说什么同性恋婚姻法, 结果现在连修改提案都没通过, 这说明同性恋谈恋爱根本就是违法犯罪,以后连婚都结不了, 难道要永远躲躲藏藏吗这一辈子你要怎么过”
马建国喘了喘,眼眶通红“你说爸不理解你, 爸也上网查过,你知道网上都怎么说同性恋的说同性恋脏,恶心,变态, 还说什么娘炮误国
我儿子健健康康长这么大, 成绩性格都好, 没干过一件坏事,凭什么被人这么戳着脊梁骨骂这些话我隔着电脑看到都心窝子疼,以后真被人这么说你的时候,你不难受
还有个男孩子,比你小一点,就因为气质阴柔看上去像个女孩子,被一群同学堵在厕所里硬生生给折腾死了,这种事情假如发生在你身上呢,这个社会是能吃人的你说爸怕不怕,你说爸怕不怕,啊”
马俊神色松动,同样泪流不止“爸”
马建国抬起手掌抹了一把眼泪,这个快到五十岁的男人在这一刻似乎被困惑和焦虑吸走了所有力气,勉力支撑的脊背再次佝偻下来。哽咽片刻后忽然左右开弓狠狠给了自己两个巴掌“都怪我都怪我把你生成这个样子,我马建国上辈子也不知道是造了什么孽,这辈子让儿子代我受罪非要喜欢男人,是爸对不起你,是爸对不起你啊”
马母嚎啕大哭“俊俊啊,爸爸妈妈没什么本事也讲不出什么大道理,就是希望你能和正常人一样,找个小姑娘谈谈恋爱,以后结婚生子,平平安安快快乐乐的过完这辈子,算妈求求你了,你就不能改过来吗,你就不能不喜欢男人吗”
余火忍不住暗暗叹息一声这根本就是一场无望的拉锯战,一方焦虑不解,一方孤立无援,没有赢家,因为不管最后哪一方妥协让步,绳索上都必然沾满鲜血。
马俊满脸痛苦“如果我改不了呢,如果我改不了,你们就要把我送去诊疗所逼着我改吗”
马母连忙摇头“我跟你爸原先也没想过要把你送到诊疗所去,但是药喂你吃过了根本不管用,我们也是实在没办法,不过俊俊你别担心,爸妈给你找的诊疗所是正规医院,里面的医生治疗过很过像你这样的病例,经验特别丰富,只要你愿意进去肯定能”
“药”马俊忽然打断了她,表情迅速变得冰冷而僵硬“什么药你们喂我吃药了什么时候喂的,为什么我不知道”
马母脸上划过一抹慌乱,下意识看向马建国。
马建国咬咬牙,不顾谈判人员的暗示竟然承认了“这事你别怪你妈,药是我找人开的,平时掺在了你的饭菜里。开药的大夫说只要吃个半年左右一般就能把性子扭回来,但是你的性子太倔,根本不管用。”
“你们一直偷偷给我下药,而且还下了至少半年”
余火看着马俊眼中一闪而逝的癫狂暗道不妙,而两位消防员此时刚刚就位不久,绳索尚且不知道有没有准备好。遂伸出手温声道“这其中或许还有其他什么误会,你不是想见罗师兄吗,他虽然来不及赶回来,但是我可以让你跟他通话,你先下来,找个安静的地方你们好好聊一聊怎么样”
谈判人员也道“想想你的朋友,想想即将到来的大学生活,你有喜欢的人吗想想这些最美好的事情,你年纪还小,哪有什么解决不了的问题呢。”
马家父母此时也意识到了情况有些不对,马母急得泪流满面险些昏厥过去“俊俊啊,妈求你了,只要你下来想做什么想喜欢谁妈都不管了,你可千万别做傻事啊”
马俊的视线在父母脸上缓缓扫过一圈,忽然说了声“对不起”,然后闭上眼睛毫无眷念的往后倒下去。
下辈子。如果还有下辈子的话,再让我投胎成你们想要的儿子吧
楼上楼下尖叫声四起,两位消防员将将才把绳子各拉住一头,但没来得及绷紧,中间还有一大段松松垂在第十五层的位置,这时候反应迅速立刻往天台内部跑将绳子拉起来,可一旦马俊的重心太低,就算绳子拉上来也挡不住坠势。
眼见悲剧就要酿成,千钧一发之际余火悄悄往马俊身后打了一道内力,将他拖了片刻缓和坠势,恰好足够消防员将绳子绷紧,拦腰把人给拽了回来。
余火飞速上前几步,正好将跌落护栏的马俊接了满怀,才经历过这辈子最大背叛的年轻人悲愤欲绝,挣扎着还要往外跳,余火紧紧困住他,右手在他背上轻拍“嘘,好了,没事了没事了,你安全了”
险些被吓得魂飞魄散的马家夫妻俩也冲了过来,然而还没靠近就引发马俊强烈的抗拒“走开你们走开你们离我远一点”
除了余火之外,这孩子此时竟是不允许任何人触碰。即使人救回来了,有些裂痕和隔阂一经产生,短时间内怕是再也没有办法平复。
救护车已经到楼下了,警方谈判人员跟余火商量“当事人的情绪比较激烈,因为不知道之前都被喂过什么药这时候也不敢给他打镇定剂,不知道能不能麻烦余先生陪着他去医院一趟”
余火道“当然。”然后看向梅琴,梅琴点头“去吧,工作那边的事我来处理。注意安全。”
警员打头,余火搀扶着马俊一起往下走,马家夫妻俩虽然惊魂未定但到底还没忘记跟消防员道谢,两位消防员摆摆手“今天的情况太惊险了,我们也是侥幸。”绳子哪怕再迟上零点一秒都绊不住人。
走进电梯的时候,其中一名消防员问自己的同事“你觉不觉得,今天这位当事人坠楼的速度似乎有点慢。”对方往后倒下去的时候他心里认定绝对是来不及了,没想到竟然还能赶上,不得不说是个奇迹。
另一名消防员点头“毕竟还是个十九岁的孩子,跳下去那一刻心里害怕,下意识往上挣扎导致速度减缓也是有可能的。”
同事觉得这个说法有道理。半晌叹息一声“这对当父母的也真是作孽哦。”
顶楼的天台上,此时只剩下尚未缓过劲、蹲在地上抱头痛哭的马家夫妻,以及拿着手机正在打电话的梅琴。
片刻之后,梅琴结束通话,略作思考后朝夫妻俩走了过去。“马先生喜欢喝酒吗”
马建国不明其意,但是考虑到对方把余火带了过来也算是帮了不小的忙,于是点点头“平时没事的时候喜欢小酌两口,最近最近事情比较多,每天稍微多喝了一点。”
梅琴扫过他浮肿的眼袋未置可否,又道“你知道历史上有段时间,喝酒是违法的吗假如现在我国重新实行禁酒令,喝酒属于违法犯罪活动,你觉得你能把酒戒掉吗。”
马建国一愣,然后皱眉“不至于吧,我就没事自己喝两口,既没伤天害理又没碍着谁的事,这点自由都没了吗”
“你儿子喜欢男人,”梅琴打断了他的话,“同样既没伤天害理又没碍着谁的事,那你为什么就不愿意给他自由呢。”
说完也不看他们,转身从天台门走了进去。
余火陪着马俊到了医院,将他的情绪安抚至稳定后由医生带进病房进行各项检查。马家夫妻俩是在十几分钟之后赶到的,见到余火时冲着他点了点头,然后在他旁边的座位上坐下来等候检查结果。
整个检查持续了大约四十分钟左右,负责诊治的医生一出来,马家夫妻俩立刻围了上去“医生我儿子怎么样,他没事吧我们现在能进去看他吗”
“你们是患者的父母”得到肯定答复之后,医生脸上露出歉意“抱歉,患者明确表明他现在不想接受二位的探望,他已经是成人了,有完全行为能力,原则上讲我们必须尊重他的意愿,而且患者存在自杀倾向,情绪太过激动也不利于他的治疗。”又转头看向余火“不过余先生倒是可以探望。”
马家夫妻的失望显而易见。余火略略颔首示意,然后往病房走去,身后传来医生交代病情的声音“目前血液生化检测的结果还没出来,但是根据超声波扫描和x光,我们有理由怀疑患者的肝部很可能存在病灶,因此最好住院观察一段时间”
余火走到病房门口,敲了两下后推门走进去。马俊躺在病床上,脸色稍微有些苍白,除此之外状态倒还可以,就是眉宇之间笼着一股化不开的悲伤。
“嗨,”余火打了个招呼,走到病床边坐在椅子上“你感觉怎么样了”
“医生喂了几粒药,说是能抑制我想要再次自杀的冲动。”马俊扯了扯嘴角,又道“你听医生说了吗,我爸妈偷偷给我下得那些不知道从哪儿来的药,似乎把我的肝给搞坏了。”冷漠轻快的语调既像是失望痛苦到极致,又似乎带着几分近乎报复的快感。“他们早该知道的,从偷偷给我下药那天起他们就应该料到会有这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