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左前方的笛声再次响了起来,若隐若现的,我不由自住跟着那声音过来的方向走了过去,不知为什么,那笛声好像一只手似的在前面轻轻招呼着往它那儿走。
我的脚步不快,笛声也不快,似乎特意循着我的步子娓娓而来,又好像根看不见的棉绳似的勾着我的脚腕。它要带着我去哪儿?我不知道,只由着自己的步子慢慢朝前走着,光裸着的脚踩在湿滑的雪地上,也不觉得冷,周围的风,也不让人觉得冻,最主要的,我在这样的夜里这样一个人走在这条没有一个人的小路上,竟然一点害怕的感觉都没有,这不能不叫我感到奇怪,可是越是奇怪,我越是不由自主地随着那笛声往前走……
走啊走……
走啊走……
也不知道穿过了几条弄堂,走过了几条马路,一直到街心花园那只熟悉的秋千架晃晃悠悠出现在我眼前,笛声倏地就消失了。
周围一下子静了下来,除了飒飒的风雪声,一点声音也没有。
而我之前一直很平静的心脏就像复苏了似的骤然间飞快地跳了起来,隐隐觉得有什么不妥,很不好的感觉。于是想拔腿往回跑,可就在这时突然更大一阵风从我头顶压了下来,在我没来得及抬头朝上看的时候,旋了两旋,无声无息停落在那只秋千架上。
“两天没来了,今晚,又是来听我继续说故事的么。”
清透的声音随着风清清澈澈落进我耳里,那道雪白色的身影高高站在秋千架上,手里执着支长笛。笛身玉做的,上面随风摇曳着两条粉色的丝带,一头缠着他的手,他手晃着那只被雪覆盖成一片苍白的秋千,用脚轻轻踢下一大片细密的雪片。
我站在雪里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想马上离开,可是脚一点都不听使唤,就像之前在我床上时那样,它们麻痹了,僵硬了。于是我只能直愣愣站在原地,直愣愣对着秋千上那抹雪精灵似的身影,直愣愣地点了点头。
他笑了,一拂袖朝秋千上坐了下来,轻轻荡了荡,对我道:“那么我们继续说,说说朱允炆活着时最后那些岁月,最后那些关于他,以及无霜城的故事……”
永乐十年,立冬刚过,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雪再次封锁了北陵城,通往城外的所有要道全部被切断,就如同七年前那场雪灾一样。
城里冻死了很多人。
这场雪来得太突然,前一天还艳阳高照,隔天骤然就风云变幻。一连数天,棉絮大的雪团夹杂着冰块几乎覆盖了半堵城墙的高度,城内由此被压垮的民宅不计其数,不少人就此被掩埋在了那些坍塌的房屋内,更多的人虽然逃出危宅,却在严寒和铺天盖地的暴雪中无处藏身。于是四处可见僵硬发青的尸体,或躺或跪或蜷缩在厚厚的雪层间,路经马车劈头碾过,只一心急急离开这风雪之地,哪里管得了尸身的四分五裂。一时间半边苍穹寒鸦哀啼,盘旋于空久久不散,乍然看去,一时竟分不清究竟哪里是天空云层,哪里是那些不祥大鸟扑腾得暗不见天日的黑羽了。
而寒鸦飞过处,地上的尸体很快变成了一堆带血的白骨,血把雪地染得通红,随着凌厉的风,散发出一阵阵冰冷而腥咸的味道,这味道引来了一些奇怪的东西,不知从哪里来,也不知会往哪里去,它们漆黑的身影闪电般的流窜在满地的尸骨间,偶尔停住,发出一阵吱吱嘎嘎扯木条似的声音,肆虐咆哮的风声里乍一听到无不令人格外惊心。
很多路经的人见过那些东西,却不知道它们究竟是什么,也无心去知道,只顾着惊惶逃离了,谁还会有心思去管那究竟都是些什么东西。
但胆大的人自然也是有的。
有人说,远远的看清了,那是些巨大的老鼠。非常大,比老猫的个子要大得多,全身黑毛钢针似的,匆匆钻出雪地一块块啃着那些带血的骨头。也有人说,什么老鼠,那是猴子,你们见过长着长长手爪的老鼠么?那东西是猴子!更有人说,错了,不是老鼠,也不是猴子,是人,长着长长的黑毛,和长长的手爪,约莫半人高的小人。那小人啊,不是活的人,是死人,是被这雪,这年复一年的瘟疫,杀死在这座城市里阴魂不散的死人……死人的眼睛是鲜红色的,好像血一样……好像朱王府里……那个两岁大的小公子的眼睛一样……
两岁小公子的名字叫刹,刹那的刹。
刹从出生那天起就没有哭过,即使那么多人死在他面前,即使有三天时间朱允炆没有差人给他喂过奶,他始终眨着双明晃晃的大眼睛看着天花板,也不哭,也不闹,也不需要人喂和抱。直到第四天一名侍女看不过去偷偷用米汤喂了他一点,他才安静地睡着了,很乖。
两天后那名侍女的尸体被人发现在她的卧房里,靠床而坐,头低垂着,**的身体在洞开着窗吹进来的寒风中僵硬得像块玉。
全身没有一点伤痕,这让赶来的仵作有点困惑,最后草草断定,猝死。
但朱允炆知道她不是猝死的。
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健健康康,花朵一样,是不会在严冬腊月的天大开了房间的窗,然后让自己“猝死”的。不是猝死,那她是怎么死的?朱允炆却说不上来了,只是坐在榻上看着不远处那个沉睡在襁褓里的孩子。没有母乳的喂养他看起来小得可怜,但很安静,很乖,乖得像只吃饱喝足了的小猫子。
不知为什么,看着他,朱允炆想起了最近流传在北陵城的一个传说。
全文免费阅读 94第十一章
北陵城自古有个传说。
说是西方有罗刹,居三忘界,以赤眼为大凶,吞修罗火,铸金刚剑,所经之处如腐毒过境,寸草不生。后兴起,妄图杀上佛天,噬佛,未遂,百战败北后终在佛前放下屠刀,成佛奴,立为尊者。因其煞气难收,佛曰之血照天命,是为血刹尊者,以千年为一期限,堕入凡间,为灭国之兆。
这个原本已经在北陵城风雪里被人渐渐淡忘了的传说,自从刹一出生,又渐渐风吹草长了起来。
也怪不到那些人的愚昧。连年天灾,靠山吃山的猎户久无收获,日子已经快过不下去。路边冻死的人越来越多,每到夜里,甚至白天,城里又时常发生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怪事,甚至有不少人亲眼见到有异物在冻僵的尸体上作祟,这不能不叫人再度想起了那些虚无缥缈的传说。
也是,有哪家的孩子一出世,就只会安静地看着人,一声不哭的。
而这世界上,见过生着黑眼睛的,见过褐色眼睛的,见过琥珀色眼睛的,甚至包括蓝色和绿色的眼睛……却有谁见过有人天生一双赤眼?
那么红,红得像血……于是不把这一切往那孩子身上想,也难。只是,再仔细想想,若把这一切推给一个才出世的孩子,是不是有点可笑?
想着,朱允炆忽然感觉有谁在看着自己。
随后发觉,是那个孩子。
忽闪着双赤红色的眸子,那孩子目不转睛看着他,眼睛很亮,人很安静。
刹吧。那个时候不知道为什么,朱允炆脑子里忽然印出这个字来。
灭国之兆又如何?
他朱允炆的国,不早就已经被灭了么,还哪里有什么国,再畏惧被灭了的?
于是走到那孩子身边,他抱起了他。
就叫刹吧。他对自己说。
这个红发的,不哭也不闹的小孩,他朱允炆的儿子,此后,就叫刹吧。
次年夏天,紫禁城突然来了位钦差大人。
那时候朱允炆正斜靠在内院的长廊里,枕着红老板的膝,听着阿落的箫。
阿落的箫声像风,飘飘摇摇,雪融冰消似的悦耳。当时的风也飘飘摇摇的,伴着阳光,吹得瓦上雪融冰消。很惬意的一个午后,惬意得让人昏昏欲睡,吹着杯里打转的茉莉花,朱允炆想,此生有这一刻,似乎也能够满足得了。却就在这时,正门开,一名家人匆匆奔来禀告,说紫禁城的钦差大人到了。
“那就请他进来吧。”
送到嘴边的手顿了下,朱允炆将茶一口抿进嘴里,抬头对家人道。
于是家人赶紧跑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