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听这话,归菀赶紧把脸一扬,睫毛微颤:“世子,你这是答应了吗?”两只眼,视线再不动的。
晏清源就势揉了揉她脑袋,笑道:“人,你劝下来了,就放他避世南山,同你再无瓜葛,怎么样?”
一听他当真松了口,归菀欢喜不已,好一阵雀跃,又不好太外露,压抑着语调:“卢伯伯也说了,不许我再去找他,他不愿再见故人,这倒无妨,等他著作皆成,刊行于世,那个时候世子能不能……”说着说着,觉得未免想的太远不好开口再求晏清源,暗道来日方长,遂把个唇一抿,低声说,“世子宽宏大量,我替卢伯伯谢你。”
“他是这么说的?”晏清源笑一声,“很好,他还不至于糊涂。”说罢把归菀身子一扳,按住双肩,目不转瞬看着她,“你要怎么谢我呢?就凭一张嘴?陆归菀,你倒乖觉,脑子里尽想好事!”
说的归菀不好意思失笑,却又难为情:“我给世子当丫头好不好?缝缝补补,铺床叠被,浣衣做饭,我都会,不会的也能学!”
看她掰着手指头算起来,晏清源忍不住也笑了,一弹她脑门:“我不缺丫头,我呢,就缺个小媳妇,还缺个小世子。”
这话一出,归菀脸色分明一变,笑容登时凝固,却佯装不懂,胡乱从裙角边掐了片绿叶捏在手里,很煞风景说道:
“我还是给世子当丫头……”
晏清源冷嗤一声,将本来握着的肩头一松,大步朝前去了,归菀顿悔,怕他一怒之下又反悔,忙追上去,大着胆子拽了拽他衣袖:
“世子别生我的气。”
“已经生过了。”晏清源头也不回,把袖子一挣,甩归菀个趔趄,却是从来没有过的,归菀一怔,还是马不停蹄跟到了书房,一言不发,扎煞着手,在那杵着了。
晏清源见她这么安静,两只清水眼,借着灯光,才瞧得出有些红意,想必是在牢房哭的,轻叹一声:“你也该饿了,折腾这么一大圈,去用晚饭罢。”
归菀犹犹豫豫站那不动,目光黏他身上:“要我伺候笔墨吗?世子用过饭了吗?”
话说完,却见晏清源用一种古怪又暧昧的眼神看着自己,忽的短促笑一声:
“你居然不累,这样的身子骨,日后我看生三个五个的,丝毫无碍。”
愣怔片刻,归菀才明白他意有所指,霎时红透了脸,轻啐他一口,含糊说句“那我去用饭了”赶紧三步并作两步,逃了出来。
一抚发烫的脸,归菀不禁抬首瞧向那漫天的星子,心头是大喜过后的空荡,花香甜蜜如许,夜风温柔如许,忽听见几声杜鹃啼鸣,不觉眉宇染愁,定了定神,慢吞吞朝梅坞走了。
一顿饭吃的,味同爵蜡,盯着青釉盘子直发呆,心头猛地一跳,真的似个惊弓之鸟,抓着秋芙就问:
“蓝将军人呢?”
秋芙被她冷不丁这么一下,惊到了,拍拍胸口:“蓝将军他,还在后厨呀?陆姑娘你怎么了?”
归菀身子一松,“哦”了声,一颗心渐渐又安定下来,只道既是宫里的事,牵扯不到蓝将军,把个异状遮掩了,这才发觉脖颈里黏黏糊糊出了层冷汗,脚底下也跑的又涨又热,正微弄衣领,业消智朗似的,问秋芙:
“秋姊姊,你穿过木屐吗?”
秋芙给她换了新茶,往自己脚上一过,轻声笑起来:“倒见过人穿,露着白花花的脚丫子,踢踏踢踏的,我是穿不惯。”说着“咦”了声,好奇看着归菀,“陆姑娘,江左时兴这个,你到了夏日也穿它么?”
“在会稽时常穿,后来去了寿春,便不怎么穿了。”归菀道,目光往外头一瞧,夜色早深了,于是,抿了口茶,先给花换了清水,偏着个头,左打量,右打量,拿起把剪刀,正要修剪,又不知想起了什么,出片刻的神,继续忙活了。
“陆姑娘,我看你,今日好似很开怀?”秋芙帮她重新把花,一枝枝地插到白颈长瓶里,觑着她神色,归菀则浅浅一笑,也不否认:
“嗯,因为我做成了一件事。”
余话不提,又将花芽找来,归菀兴致盎然,把新掐的茉莉花拿线串了两串,朝藕荷色的纱帐上一挂,暗香浮动,一室幽幽,归菀便在这茉莉花的作伴下沉沉睡去了。
翌日一早,廷尉署奉命把乱党几十余人押至东市,又召来百官,黑压压站了一群,此时,大相国晏垂病逝的消息一并放出,舆情乱滚,众人七嘴八舌的,也不知先议论哪个是好了,东谈西说,见晏清源并未在场,对着驶来的囚车开始尽情放言高论。
一时间,鼓舌摇唇的,场面不乏热闹。
少顷,东市架起一口三足大鼎,粗粗一看,有一人之高,底下瞬间堆满柴火,又爽爽当当浇了遍油,瞬间,熊熊之火直舔鼎底,两排荷刀侍卫,一脸的肃穆杀气,这边油锅火煎火燎,那边人群里则传来一阵骚动,马靴子整齐划一响的震天:
大将军晏清源驱马到了。
他刚一下马,便被众扈从簇到监刑台,众人目光倏地聚到他身上来,定睛一看,晏清源依然一派闲雅从容之姿,唯独有所改变的,是那雪白孝服在身,哪里还是凡夫,恍恍一目,更似神仙中人。
那罗延着廷尉署的一干人马,把乱党几个为首的,一并提溜上场,先由廷尉监慷慨激昂宣读了三司会审结果,此召由文士润笔,直把乱党罪行列得罄竹难书,擢发可数,洋洋洒洒好一通,才算作罢。
四下里,不由得一片鸦雀无声,目光只在前一刻还锦绣华服,这一刻就赭衣裹身的宗室皇戚们的身上感慨琢磨。
烹杀之刑,自古有之,此一刻,鼎内翻滚不住咕嘟咕嘟的声音尤为刺耳,这些个宗室,皆被以糠塞口,除了露两只惊恐得要凸出来的眼珠子,胆小的,抖抖索索,已经溺了一身,两腿早软作一团,面条似的,因在亲卫手里拖拽着,才不至于坐倒地上。
这一套路数,廷尉署大理寺明显更为熟悉,附在晏清源耳畔低语两句,他把头一点,面容冷肃:
“用刑罢。”
见晏清源也没说个准话,那罗延小心思一打,朝廷尉监使了个眼神,这边,卢静便先被推到了眼前,三木加身,状极潦倒,然神色不变,泰然处之,在卸掉刑具的刹那,忽跪倒于地,朝着南方郑重行了三叩九拜大礼,那佝偻的身子一晃,显然是最后一刻的极力支撑。
晏清源默默看他动作,却也无话可说,目中的遗憾一闪,随即逝了。
他这么一套动作,看得百官也自是一凛,众人只彼此交汇个目光,人群里是死寂了一般,见卢静缓缓起身,把个破烂衣袍一抖,脊背一挺,目不斜视从从容容地就走向了大鼎。
火光映的他这张老脸,红光满面,犹似壮气在耳,花白的须发则随着热浪的催袭一颤一抖的,他忽微微一笑,冲人群里的一个身影似是瞥去一眼,不等人动手,纵身一跃,便决绝投入到沸水油锅之中,连声的痉挛惨叫,霎时撕破了广袤晴空。
晏清源平静而视,良久,等淮南王几人也一并投了进去之后,惨叫声已变得短促发闷,不多时,一口大鼎里,便将人煮得骨肉分离,只余滚泡与火烧之声,愈发清晰。
风向不觉变了,烟火星子朝晏清源这边一斜,道不出的一股味道,简直令人作呕,李元之上前来:
“世子,既已惩戒天下,布告四方,请世子早作回晋阳的准备。”
晏清源透一口气,一掸方落下的层浮灰,并无嫌恶之色,立起身来,朝西北方向一望,眉头微微蹙起:
“参军,给段韶去信,告诉他我后日启程即赴晋阳。”
言罢,余光瞥见个一闪而过缩进人群的身影,再一定目,那个也开始两鬓微白的脑袋,已经耷拉下去了,还未启口,那罗延已瞧得分明,早留意到这一幕,凑过来狠声道:
“世子爷,是温参军,他来送卢静的,我看还掉了眼泪,罪人中他可结交了不少!乱党一事,属下看他脱不了干系!”
一鼓作气,把个心中的疑虑说完,因温子升才名,常是邺城贵戚家中坐上客,与诸王结交,也非一日,晏清源只眉头一动,忽淡淡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