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眉眼伤感,说:“皇兄,我不能继位。”
阜仲愣住,“为什么?”
阜徵微微仰头看着他,“我喜欢的是天南地北逍遥自在,而非皇家天子至高无上,皇兄,你最疼我,所以求你了,成全我好不好?”
素来强势的弟弟用这般示弱的语气对他说话对他恳求,话音落地那一瞬,绞得阜仲心口都痛了。
一直在为弟弟铺路的他就在这样茫然失措的情形下硬撑着一口气登上了皇位,而阜徵则是在战事危急的时候自动请缨,带着大军浩浩荡荡地离开了京师。
临走前一夜,阜徵像是儿时那般和他一起蜷缩在被窝里,叮嘱了一遍又一遍的帝王之道。
阜仲听得昏昏沉沉准备坠入梦乡之时,便听见男子忽然哽咽地道:“皇兄,对不起。”
阜仲没有回声,只是送别大军的时候,他倔强地挺直了腰板站在城门上,不让七弟看出自己一丝怯弱,徒生后顾之忧。
他不怪他,他早就知道阜徵志不在此,却没想到他居然真的如此决绝放弃唾手可得的至尊之位。
只是,文武百官叩地山呼万岁,孤家寡人的他坐在至高无上的龙位上,垂眼看着眼前阜家绵延了数百年的万里河山,却是几乎红了眼眶。
这龙椅这么宽,连靠一下都靠不了,这太和殿这么大,站了那么多人都还是觉得哪里哪里都是一片荒凉,这位子这么高,好冷,好孤独啊……
后宫不能干政,他的母妃——如今的太后帮不了他太多,素来依赖的七弟又远在边境奋勇杀敌,阜仲硬逼着自己一日日成长起来,但是,因为起初就没有争位之心,他根本没有蓄意扶植亲信,阜徵的心腹和不喜争斗的他又不亲近,那种找不到主心骨的恐慌就这样一日日地侵蚀着他的五脏六腑,每逢要做重大决策时,他都在群臣隐晦的无奈里久久难下决定,每逢政事压身时,他望尽朝野也遍寻不到能够商量的人……
空荡荡的寝殿里,他一次次地惊醒后抱着膝盖难以入眠,只能用力攥紧从边疆传来的捷报和阜徵因为匆忙而字迹凌乱的书信,汲取一丝暖意。
而这个时候,柳一遥出现了。
在阜仲最无助的时候,他就像是一根救命稻草,牢牢困住了在没顶的河水中挣扎的阜仲。
柳一遥才华横溢,柳一遥智计高绝,柳一遥雷厉风行,柳一遥杀伐奖惩眼也不眨……这样一个外貌和行事作风迥然不同的男子,却会在阜仲面前露出最温柔的笑靥,一如江南三月春尽好。
阜仲看不懂他那隐隐带着迷恋的目光,只知道这个人对他好,和尊他为兄的阜徵不同的好,他的语气他的眼神他浑身上下每一个地方每一根头发丝都写满了让他信任的气息。
对于这样的发展,本就因为对方是皇帝而心灰意冷的柳一遥激动不已,更加小心翼翼地收敛起自己的心思,一心一意扶持着所爱之人一步一步站稳在江山之巅——哪怕是踩着尸山血海,他所在乎的,也只是那么一个人罢了。
只是,月下对饮的时候,阜仲醉意朦胧地看着他,问:“一遥,你说,做皇帝好不好?”
柳一遥的目光流连在他的轮廓间,微微苦涩,“有什么不好的?”若是他能坐拥这天下,怎还会爱而不得?
眉眼秀丽的帝王却是瞬间红了眼眶,“可是我不想要。”
什么江山什么皇权,什么英明神武什么流芳百世,他通通都不想要,他不是伟大的人,他没有伟大的志向,他没有心怀天下的胸襟,最初的最初,他所憧憬的只是隐居在山林之间,每天一本书,一杯茶,梅妻鹤子,慢听岁月静好。
而不是被束缚在这王座里,站在这高处不胜寒的万人之上,背负着苍生重任,每走一步都在瑟缩颤抖!
“从一开始,我就没想过坐在这个位置上……”阜仲望着眼前晃动的人影,眼角终于落下泪来。
他头一回在臣子面前失态,柳一遥听着他淡然的声音,却清晰地看到了他脸上的哀恸。
瞬间,如万箭穿心,他的痛楚,柳一遥感同身受。
……
番外:恨生(二)
阜仲变了。
这是朝堂里的人的共识。
而改变他的,是一个名不见经传却锋芒毕露手腕惊人的年轻人。
——他的眼里似乎谁都看不进去,唯有那个至尊无上的人才是他的一切。
贤者入世,安邦治国,有了柳一遥的辅佐,阜仲终于可以定下心来施展自己的治国之策,而不是样样大事都盼着边疆的来信——即使做错了也不要紧,因为总有一个如柳般坚韧的男子站在他身后,告诉他对错是非,带着他穿过荆棘遍布的漫漫长路。
阜仲行事以仁,柳一遥作风狠辣,两人一刚一柔,在持续了十几年的战争里竟是将玉衡朝堂整顿得井井有条,让征战边疆的阜徵再无后顾之忧。
“一遥,没有你我怎么办?”闲聊之时阜仲曾这般说过,褪去了年少时的稚气和即位时的惊惶,他的语气里半分玩笑半分认真。
闻言,柳一遥望着他,眼神里似乎带着灼人的光,“你在的地方,怎么会没有我?”
他如此的迷恋阜仲,即使明知这条路走下去让自己伤痕累累,他又怎么舍得离开?
阜仲没有细想他话里的意思,只觉得这句话听了之后叫他无比安心。
又是一年秋,边疆总算安稳了一些,阜徵知道兄长已经对帝王之术应付有余,便无所顾忌地在闲暇之时变了装改了名四处走走。
所谓浮生偷得半日闲,偷得半日自由也好,在人吃人的皇宫里呆久了,吃着宫外的窝窝头都觉得有滋有味。
端坐高位的帝王接了七弟满篇描述一地山水的信函,先是欣慰地笑了,旋即又叹了一口气。
入主了资政殿的柳一遥正坐在不远处处理公文,闻声看向他,见他望着窗外眉目隐有忧郁和向往,心里就是一痛,忍不住开了口:“陛下,若有一天边疆烽火不再百姓安居乐业,你不想留在这个皇位上了,就和我一起去纵情山水,游遍三山五岳五湖四海好不好?”
阜仲一下子怔住。
柳一遥此时的神情近乎虔诚,“塞外边疆,海角天涯,不管你去哪,我都陪着你。”
阜仲眼睛微微睁大,随即却是轻微弯了眉眼,“好,既然承诺了朕,那你就不能食言。”
“我答应你,就一定会做到。”对方眼底的信赖让喜悦像是涨潮一般在心底深处鼓胀起来,柳一遥花了极大的力气才使得自己不至于连发出的声音都带着颤抖。
“一遥,唤朕的名字。”
他嗫嚅了一下唇,“……阿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