阜怀尧想起了闻人折月。
来鼎州的一路上,申屠谡雪喜欢在他面前打玄机,又对闻人折月大有兴趣,逼得闻人折月这般对世事看清看淡的人都忍不住经常跑到阜怀尧身边——没办法,只有阜怀尧在,才能多吸引一些申屠谡雪的注意力。
当然,这“兴趣”大概就是申屠谡雪很想将闻人折月变成他的收藏品——就像那两个傀儡一般跟在他身边貌美的少男少女侍从一样。
闻人折月避之不及,这就不奇怪了。
阜怀尧无所谓,便随他们去了,这一来二去的,倒是和闻人折月熟悉了起来。
这个人……怎么说呢,他真的是一个很有魅力的人,不是说他长得多好看,而是那种气质。
人如月,气如玉,淡如水,斗转星移,尽在叹息。
当他低眉忧郁的时候,好像这个世间的忧愁都压在了他身上,当他微笑的时候,好像万物都能被他包容其中。
申屠谡雪曾拿过长生不老来试探阜怀尧,阜怀尧便拿这个来试探了闻人折月。
“大公子您想要长生不老吗?”那时候,两人正在落脚的客栈大厅里听说书人讲故事,在老者一说三叹的语调里,闻人折月侧过头,反问于他。
也不意外于他的反应,阜怀尧风轻云淡道:“从坐上这个位置开始,我就没有奢望过善始善终。”
他的先祖,横死的,殚精竭虑累死的,病死的,不计其数,能够安安稳稳老死的,当真屈指可数。
闻人折月似乎很是奇怪他的态度,“欲/念生权,权势生贪,贪畏生死,大公子既然已经坐享荣华,又有肯放下的决心?”
欲望这种东西和谎言一样,和滚雪球似的越滚越大,人心不足蛇吞象,不过如此。
何况,人已拥有万里江山,多少人会不想千秋万代?
阜怀尧却是淡然,“阴消阳涨,朝来暮去,万物本就有更替才为天理,逆天改之,岂不是妄理?”
“大公子可曾记得学生曾经说过的话?”闻人折月道,语气平静,“人定胜天,天道轮回,自在人心。”
“你觉得天道是什么?”阜怀尧忽然问道。
闻人折月微怔,好一会儿才道:“是秩序。”
生死轮回,日升月落,四季交替,阴阳调和,子息繁衍,均是天地秩序。
“那你可知为什么佛家皆言六根清净,立地成佛,但是众生仍在水火之中?”阜怀尧再问。
闻人折月缄默片刻,“因为放不下。”
“为什么放不下。”
“因为情,因为欲。”
“长生不老好不好?”
“世人梦寐以求。”
“既然世人知道放下便能求得,为什么还是不能放下?”
闻人折月怔住。
台上的说书人兀自讲得激情昂扬,台下喝彩声淹没了阜怀尧的尾音:
“……且说那二郎神见十个金乌不仅晒化了他的娘亲,更造成生灵涂炭大地哀嚎,神目大睁便朝天痛斥:‘神受众生祭祀,却毁众生根基,天地不仁,我杨戬便要这诸天神佛神魂俱灭!’,哀声未落,便提起那劈天神斧,朝金乌砍去……”
阜怀尧微垂着眼,似乎听得入迷。
“长生不老是逆天,那漫天神佛怎么办?”闻人折月轻声地道。
“如果天道觉得长生为秩序,为什么众生来去匆匆不过百年?”阜怀尧抬高眼睫,琥珀双瞳装着的是寒凛凛的光。
闻人折月侧头看他。
“人有七情六欲,是因为人生百年,总要有所求才算圆满,农夫耕地,士子从政,皆是同理,但若是长生不老,所求之物不过时间长短,所求之人终将离己而去,桃花流水,物是人非,朗朗乾坤,一人独存,”阜怀尧缓缓眨动眼睑,清清冷冷的侧脸看起来就像庙中的佛像一样飘渺虚幻,“这样的长生不老,我要不起,你,要不要?”
此话犹如惊雷乍起,炸得闻人折月头晕目眩,他明明拿着茶杯的手都在颤抖,但是翡翠色的眸子里却依旧是温温淡淡一片,唯有那忧郁如同潮水一样满涨开来,犹如魂身非一体,情却万般真。
“好一个朗朗乾坤一人独存……”他呢喃。
阜怀尧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霜冷无波,“放下一切方能求得长生,长生之后方知一切之重,如此舍本逐末,你觉得可笑不可笑?”
闻人折月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静默地坐在那里。
他连呼吸都变得很轻,眼神很温和也很哀伤,像是一个眨眼,他就会一瞬白头。
最后他说:“大公子,你知道么,三色堇有个别名叫鬼面花,你可知为何?”
阜怀尧注视着他,“花分三色,一色一面,何面为真,何面为假,难以分说,不若谓之鬼面罢。”
那时候,那个紫衣男子的表情……
直到现在,阜怀尧都还在想当时闻人折月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
他身上总有一种难以言喻的违和感,阜怀尧探究了很久,但是都没有头绪。
不过,他有种预感,这个人,定是刹魂魔教和宿天门这盘棋局里的关键所在。
至于给他们带来的是什么样的影响,这就说不准了。
阜怀尧说是出来找他家三弟,不过心想阜远舟正在气头上,恐怕一时不好哄,就在魔教大院里打着圈子想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