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心突然被人重重地踏上了一脚,茫然地退后了几步,才转身往外走去。
他饰演的秦易诚坐在轮椅上,一道门,一道坎,于他都是无法逾越的沟壑,只是导演喊停,他便可以恢复自由身,很快忘掉刚刚刻意营造出来的不便。
秦烈风,你真的以为接拍一部戏,就可以真正体会她的感受吗?自己真是太幼稚了。
她每一天每一年都生活在与大千世界不断妥协和让步的低姿态里,一次次被区别对待,被特殊照顾,看似关怀,其实都是一道道不见血的伤痕。
而这一切,都源于你一时兴起的一次邀约,如果当年肯放下姿态去学校看她,她就不会在那么艰难的一条路上独自跋涉了这么多年。
*
冉云素没想到秦烈峥会来机场接她,而且还带着穆瑾。
“肚子饿吗?请你吃东西?”穆瑾朝她使眼色,潜台词是今天有男士在场哦,不好好吃他一顿都对不起他那么处心积虑对自己的常年压迫。
“我随便。”冉云素觉得战况不明,一时犹豫不决要站到哪一边。穆瑾立刻投来一个看叛徒的眼神给她。
秦烈峥稳稳地扶着方向盘,“你请的东西,别人敢随便吃吗?急性肠胃炎,对自己都这么狠。”语气平淡,眉眼间却全是讥讽。
“那你来请啊,每天都在餐厅吃同一款套餐的人,味觉真的还能体会到人生乐趣吗?”穆瑾小声嘀咕。
“你的人生乐趣就只在味觉上吗?”
大快朵颐,食指大动,饕餮盛宴,民以食为天……没听过吗?“不然还在哪里?”
“你真想知道?”
秦烈峥从后视镜中扫了她一眼,这一眼的含义,颇为……耐人寻味。
医院附近有家蒸菜馆,穆瑾超喜欢那里的双椒鱼头,每次必点。
冉云素不太有胃口,只捡着清淡的吃了一些。
“怎么吃这么少?”穆瑾吹着辣红的嘴唇,“这样显得好像我很能吃。”
秦烈峥优雅地抬手招呼服务员买单,小女生一路乐颠颠小跑着过来。
“你太谦虚了,很能吃这种事实,根本不需要别人衬托。快吃,下午还有手术,24床那个肿瘤你来切。”
“真的吗?我……我肯定好好做!”穆瑾扯着纸巾擦被剁椒辣出来的鼻涕眼泪,一副感激涕零的架势,几乎要发誓明志。
“你们直接回医院忙吧,这里回去很近,我想走走。”
看着冉云素孤单走远的背影,穆瑾坐在车里小声说,“她看起来好像不太开心,不是见到烈风了吗?难道是两个人吵架了?”
“烈风不会跟她吵架的,他只会为了她跟别人吵架。”不然他这个亲大哥也不会百忙之中给喊出来接机了。
“那是因为尹主任和秦医生都对她有成见。”穆瑾突然想起什么来,偏头看向秦烈峥,“那个……秦医生最近好吗?”
“挺好的,怎么突然想起来关心她?”
“哦,她不是孕妇嘛,应该关心一下。”穆瑾答得有些心虚,照片按说尹主任早该收到了呀,居然按兵不动,什么情况,难道是家丑不可外扬地不了了之了?不是她的个性啊——
“还有点时间,你再把24床的病历从头到尾好好看一遍,一点半在手术室等。”
“哦,好!”穆瑾的好奇心很快被即将担当的重任给遮掩过去,她踌躇满志地蹬蹬蹬跑上楼,满脑子都是那个十九岁小伙子切掉肿瘤之后健步如飞的画面。
*
天台的夜风冷硬,吹得穆瑾身上的白大褂衣袂翻飞,黑长的发丝被眼泪糊了一脸。
秦烈峥缓缓走近她,脱下外套披到那双微微颤抖的肩膀上,“这就怕了?那以后那么长的路,你还有胆子走下去吗?”
他这么一说,穆瑾的眼泪流得更凶了,抽噎地说,“他才十九岁,以后的日子都要在轮椅上度过,就算他的家人不骂我,我还是觉得很难过。”
秦烈峥没说话,缓缓走到她面前转过身,温暖的手掌在她背上拍了拍。穆瑾就势扑到他的怀里,他一时错愕,抬起的手停在了半空,想了想又轻轻落回她的背上。
“应该有不止一位老师给你讲过,医生也是人,不是神。他的病是恶魔的作品,肿瘤包裹住神经,换我来做,也是同样的结果,所以,你根本不必自责。如果你卸不下这个包袱,就不配做一名医生。”
“带你去个地方。”
秦烈峥长身玉立走在夜风里,穆瑾从一片泪光中仿佛看到了某天清晨那抹英挺伟岸的背影,她稍一迟疑,便抹着眼泪迈步跟了上去。
她跟着秦烈峥穿过医技楼的走廊,经过黑黄标志的放射科大厅,沿着电梯来到b1层。这里曾经是脑外科的诊区,新的办公大楼落成后,变成了储藏区,一排排无人问津的铁皮柜和叠放的旧桌椅拼搭出被世人遗忘的冷清。
秦烈峥走到一排更衣柜前,驻足站了一会儿,像是酝酿了很充分的准备,才从口袋里掏出钥匙包,用里面一只银色的小钥匙打开了上层最里面的一扇柜门。
穆瑾看到掀开的柜门内壁上,是一张情侣间的亲密合影,女孩子笑魇如花,白皙手臂圈住男朋友的腰,男孩子英俊挺拔,带着不可一世的骄傲。他们身后的背景是哈佛医学院的灰色主楼,脚下的草坪刚刚泛绿,带着盎然生机。
那时的秦烈峥,脸上还没生出此时的冷峻,眉眼间只有蓬勃的朝气和无限渴望,明媚得耀眼。
更衣柜里,整齐地码放着一摞专业书,还挂着一套临时应付正式场合的女士西装和衬衫,简洁、空落,一如陈年守候不来的希望。
“这个是……”穆瑾小心地问。
“这间柜子的主人,已经去世了。她的肿瘤长在颅底和颈椎交界处,颈髓和延髓的侧腹,脑干和颈髓受到压迫,只有原来的三分之一那么大。恶性胶质细胞瘤。”
穆瑾深吸了一口气,旧年灰尘的味道充满鼻腔,她的专业知识足够她明白这种病症的凶险程度。
“是我父亲主刀的,我做一助,”秦烈峥的语气依旧淡然,“我就亲眼看着她在我面前没了呼吸,停止了心跳,渐渐变冷。我当时的心情和你现在一样,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都在反省自己,会不会什么地方做得更好一点,她就可以活过来,像我们一样每天喜怒哀乐,拯救他人,救赎自己。”
默立良久,秦烈峥抬手关上柜门,缓缓扭动钥匙锁好。他和来时一样,脚步有节奏地敲在午夜空旷的走廊里,听不出一丝紊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