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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金麟、顾惜朝身边带着傅宗书的委任状,有权调动数省兵马。他们见大动干戈后,正主仍逃的一个不剩,不由又惊又怒,既怕被傅宗书厌弃,又怕小命难保,不惜加大搜捕力度,警告附近百姓,除再次申明连坐规矩外,还以重金相诱,诱使他们报告钦犯行迹。

鼠兔虫蚁临危时,尚要拼命一搏,何况这几位手握大权的武官。官兵由数千之数,陡增至数万,给了苏夜极深的压力。她早看过毁诺城一带地图,定下逃亡路线,自忖再也找不到更安全的第二条路。即使如此,各州县衙役、兵丁共同搜索,仍使他们屡次暴露,难有片刻清闲。

如果分头行动,应该更容易藏身,但也更容易被人捉住。条件谈成功还好,若不成功,还得想方设法救人,根本冒不起这样的风险。因此,苏夜身上压力再大,也没让他们分开藏匿。

她心中对局势一清二楚,其他人也非笨蛋,均在咬牙苦撑。赫连春水、高鸡血、高鸡血师弟韦鸭毛三人,明明被息大娘连累至此,却无一句怨言,每日反而强颜欢笑,安慰于她。

戚少商本人心情极为复杂,并不愿以此手段取胜,总觉得有负于连云寨死难的兄弟。可是,他又不得不祈祷圣旨早到,皇帝同意他的条件,否则将有更多兄弟死难。

苏夜每次见到他,都觉得他比上一次更阴郁,更深沉,即使离开了毁诺城,希望近在眼前,也未恢复往日之神采飞扬。这对他未必是好事,却也不是祸事。至少下次来个张惜朝、李惜朝,他是不会再上当的了。

她定下猫耳镇、白水镇、恶虎村、南燕等数个地点,打算迂回前进,绕路进入青天寨,继续在那里抵抗,静等京中消息传回。在此之前,她又令神鹰急速回京,将密信带给程英,让她们心里有数,并在必要时联合苏梦枕,助神侯府一臂之力。

连云寨与毁诺城动静如此之大,已经不可能掩盖事态。江湖中,无数双眼睛紧盯着这里,均在想傅宗书能否成功。他成功,就会有更多人投靠权臣,进一步打击侠义道。他不成功,那就证明当朝丞相也没多么可怕,给抗争者以充足信心。

殷乘风虑及家业,一直犹豫不决,并未及时救援戚少商。然而,他听说毁诺城毁于夜里大火后,终于按捺不住,力排众议,让伍彩云守在青天寨中,亲自带人下山帮忙。双方说巧不巧,恰好相遇于易水边上,然后就被官兵团团围住,费尽力气才冲破包围网。

众人成功抵达青天寨,进入寨门时,脸上才露出些许轻松神色。苏夜觉得,倘若殷乘风也被傅宗书收买,想当个“护国寨主”,她肯定对人类彻底失去了希望。唐肯生的浓眉大眼,长的一身正气,是个传统意义上的好青年,却因高风亮临危变节,整日魂不守舍,一提神威镖局就默然无语。

尽管高风亮家人均在官府手中,不得不如此,但他自己也想要荣华富贵,取得朝廷高官青眼,说可怜固然可以,说可恨也不算有错。由于他变节只为换回人质,并无过逾举动,无人苛责于他。但此事之后,江湖中人对神威镖局的评价,只怕会变了个模样。

还好,青天寨不是神威镖局,殷乘风也不是高风亮。他妻子伍彩云为上代寨主之女,轻功既好,武功又佳,想必不会那么容易被人胁迫。

自从北城城主周白宇死后,武林四大世家渐已没落,如今唯剩南寨屹然挺立,无声述说四大世家昔年的名声。可南寨只被武林中人称为“青天寨”,很少有人提及南寨之名,想来不久之后,这个名称便会从世上消失了。

苏夜连续住了数日,从未发现寨中人的可疑之处,只发现山下官兵愈围愈多,想必等着择日攻寨。她查看青天寨地形,发觉它和毁诺城相差仿佛,又在此地经营多年,只要不出叛徒,应该能支撑相当一段时间。

她亲自给那几位大人施毒,对毒性心中有数,并不会发作的很快,但毒素一重重推进,终有一日毒发攻心,让人一命呜呼。

也许发作前,顾惜朝会做临死前最后一次搏斗,倾尽全力攻打青天寨。也有可能,他们只是利欲熏心之辈,见九幽已死,刘独峰爱莫能助,不等发作便来求饶,主动要求为金风细雨楼卖命。

只可惜,他们会怎么做,殷乘风于危难间又会做何等抉择,她是永远不知道了,因为官军攻寨之前,圣旨已到。宫中内监总管米有桥、副总管杨梦,大内侍卫副统领舒无戏、傅宗书亲信红人龙八太爷竟联袂而至,共同宣读圣旨,要求戚少商等人出寨接旨。

第一百一十九章

龙八太爷面色浓赤,目如铜铃。舒无戏布衣简服, 英气勃勃。米苍穹眼角微耷, 两道长长白眉自旁边垂下, 面上透出一股蟹壳青般的色泽。

前两者还好,不过是武林高手常有的英姿异相。米苍穹则非同小可, 唯有内功练至绝顶高深,才能练出他那种深青颜色。他年迈,迈的头发眉毛胡须都白了, 精神却健旺至极, 骑在马上时, 自有居高临下,睥睨一切的气度。

传言中, 这位老内侍为宫中第一高手, 如今看来, 传言竟非虚假。

三人高官厚禄, 身份尊贵,分别代表三个不同的阵营。龙八太爷是傅宗书亲信;舒无戏由诸葛先生荐入宫中, 统领大内侍卫, 向来精明忠诚;米苍穹则深得皇帝信任, 为御前地位最高的内监, 开口说句话, 抵得上普通大臣说一百句。

杨梦负责宣旨,却带来了这三名身份意味深长的同伴,声势愈发浩浩荡荡。他们奉圣旨匆忙而至, 可见京中势力已达成默契,拿出了一个各方面均能接受的结果。

何况从京城到青天寨,颇有一段距离,绝非朝夕可至。苏夜掐指一算,认为对方必须日夜兼程,才能在此时抵达山下。皇帝惧怕戚少商将证据公诸于世,也算下足了本钱。

其中,必定还有诸葛神侯的叙说利害、点明要旨,不伤天子尊严的同时,婉言劝他应下交易条件。她还怀疑,神侯多半以身家性命作保,保证戚少商不会出尔反尔。否则以皇帝之昏庸多疑,怎会相信一群草寇能遵守诺言?

苏夜混在人群里下山,一同跪地接旨。戚少商依然不愿向圣旨屈膝,可事已至此,再不愿也只能佯装愿意。他心中十分清楚,想要的结局就在眼前,再也不必东奔西逃,连累所有能连累的兄弟,与此相比,屈膝跪地似乎也不值得计较了。

众人下山之时,紧密的包围已露出一大块缺口。京师中派出的骑兵衣甲鲜明,气象森严。苏夜还在舒无戏身旁,看到了雷卷、唐晚词、沈边儿等人,还看到了永远不离开滑竿的刘独峰。他们不放心,去了京城,又随队赶回,想要亲眼确保事情不出差错。

待所有人跪地伏身,杨梦才满意地横扫一眼,大声宣读谕旨内容。内容本就不少,又经过四六骈文修饰,辞藻妆点,洋洋洒洒一大篇文章。然而,若跳过没要紧的细枝末节,只看圣旨核心内容,就能发觉,这竟是一道黑白颠倒,荒谬之极的旨意。

天子诏曰,黄金麟、顾惜朝、文张等人捏造圣命,欺君罔上,迫害江湖义士,卸去一切官职,依律治罪。戚少商、息大娘却摇身一变,从钦犯变成无辜受害的侠士。天子不但赐金安抚,还责令沿路大小官员,协助戚少商重整连云寨,息大娘重建毁诺城,不得延宕。

圣旨既提及涉案职官,黄金麟他们自然也得前来领旨。这几人听完后,个个面如土色,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居然在一夜之间,被蔡京与傅宗书无情抛弃。

顾惜朝曾奋起抗辩,说自己身上带着义父的委任状,并非捏造圣命。龙八太爷却抢在其他人前头,大喝一声,说一切均是误会,傅丞相早已派人追回委任状,是你顾惜朝胆大妄为,压下不给,拿着委任状在下头州县公报私仇。

龙八太爷开口,他们的念想终于彻底断绝,因为这表示傅宗书与皇帝达成协议,丢卒保车,将他们几个当成顶罪的小卒子,让大人物们全身而退。

顾惜朝颇以丞相义子身份自傲,自觉与其他官员不同,更得丞相重视,这时才知道,原来“干爹”二字一文不值,只是用嘴皮子说出来的笼络之言,甚至比不上真金白银。而文张、黄金麟两人替傅宗书残害忠良,狼狈为奸,到头来也没弄到太多好处,反将自己赔了进去。

除此之外,圣旨还提到铁手、雷卷、殷乘风诸辈,对他们大肆夸奖,称赞铁手尽忠职守,褒扬雷家庄与青天寨,险些真让青天寨成为护国青天寨。高风亮未被治罪,也未拿到护国镖局局主的名头,失魂落魄地站在那里,不知在想什么。

苏夜一边倾听圣旨,一边偷眼打量宣旨的人。她格外注意米苍穹,每看三眼,就有两眼投向了他。但米苍穹武功着实厉害,每当她一眼瞥去,他便生出感应,虽仍是那副目不斜视的样儿,眉间肌肉却微微耸动,似是很不欣赏她的偷看。

舒无戏亲近诸葛先生,龙八投靠傅宗书。此二人武功再高,也只是旁人亲信,地位不算重要。但米苍穹为“有桥集团”首脑,联合方应看、后妃、外戚、宫监,多年以来,形成不可小觑的势力。他有权势,有手段,有武功,有头脑,潜伏于水面之下,屡屡掀起暗流,其危害性不输蔡党,隐蔽性远远超过。

她头一次遇上他,自然多加留心,既想看他为人处事,又想看他武功深浅。说到底,无论他怎么权势熏天,若因武功不济被人杀死,也只是泡影而已。蔡京多年笼络江湖人物,以金钱官职收买他们,还不是因为作孽太多,花钱买些爪牙,以免一年之中被人刺死百来次。

但是,她惊愕地发现,自己竟摸不清米苍穹的底牌。他武功深不可测,从外表绝难看出底细。想要了解他的武功,必须亲自与他动手,可她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这样的机会。

与此同时,她耳中听着圣旨,心底逐渐浮起荒谬感觉,使注意力稍稍转移,也顾不上研究米苍穹了。

如果交易成功,那么必然是今日的结果。此事众所周知,人人心下有数,苏夜当然不例外。可她亲耳听到圣旨内容,浓重的荒谬感仍挥之不去。她几乎不敢相信,如此可笑的事情就在眼前发生,光天化日下,皇帝亲自颠倒黑白,翻云覆雨。

其实他何尝关心戚少商,何尝关心连云寨,戚少商没威胁到皇位,就可安心在边关对抗官府,抵御辽国。一旦产生威胁,他便立即动用天子之剑,调动天下兵马,誓要扯碎连云寨。等戚少商成功反抗,作出更大的威胁,他又忽然变了脸,亲自将替他出力的官员斩落马下,换取敌人保守秘密。

他眼中没有大宋江山,没有臣民社稷,只有自己,却又不够聪明,受人操弄而不自知,成为奸臣最大的依仗。

他与蔡党并非君臣关系,也非狐假虎威狗仗人势,而是共生。若清流大臣把持朝政,他无法像如今这样逍遥自在;若明君登基,蔡京也很难靠着逢君之恶,弄权乱政,得到如此之大的权势。

但凡一个人有点野心,目睹昏君当位,均会生出“他能,我为何不能”的想法。陈胜为一秦末农人,尚知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刘备穷困到卖草鞋为生,一有机会便招兵买马,崛起于乱世。朱元璋更是穷的不能再穷,寒薄的不能再寒薄,最后仍然当了皇帝。

那么像苏梦枕、方应看诸辈,权谋势力远胜他们,野心勃勃,目光远大,岂会没有任何想法?

苏夜不知别人的心思,用眼角余光,小心翼翼地看了看身边的息大娘,发觉她也满脸木然,木然中又有茫然,似乎被谕旨吓的不轻,已经忘记了高兴。

是的,没有喜悦,只有荒谬,好像过去的逃亡不值一提,死难的朋友死的可笑,皇帝金口一开,所有麻烦都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