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而言之,他打心底认同师妃暄,认为尽早结束乱世的最好方法,就是选取一个合适人选,不断壮大其势力,直至其一统天下。否则师妃暄纵有三头六臂,也难说动他出手。
苏夜问出这句话,既有挑衅的意思,又带着些许真诚,希望得到他的意见。
宁道奇叹道:“小姐年纪在十一二岁之间,修为已足以和老夫齐头并进。老夫何德何能,敢觍颜指点于你。我只是觉得奇怪,想知道你为何背离道家清静无为的要义,积极投身于世间俗务?”
苏夜笑道:“好说,这应当是我们理念上的分歧。历代道家传人都讲究道法自然,顺势而为,不要违抗定好的天命轨迹。其实我也这么想,但我印象中的道法,仅包括自然万物,不包括人事。对我而言,瀑布从崖上落入潭底,潮水随月相变化,风助火势,泰山任凭风吹雨打而巍然不动,这些才叫自然。至于李世民命中注定要继承大统,开辟盛世王朝,则与自然毫无关系,也无法令我产生半分敬畏。”
宁道奇柔声道:“此话不错。但小姐难道不肯承认,若你率领瓦岗军,归附李阀门下,将成为李阀一大助力。有你相助,李世民必定能够尽早终结乱世,解万民倒悬之苦?”
苏夜道:“这就是我们第二个分歧。为何是我归附李世民,而非李世民归附我?前辈睿智明达,也该坦率承认,若我一心要杀李世民,那么除非你和师妃暄贴身保护,否则我总有得手的一天。到那个时候,什么天命人命,终成镜花水月。”
宁道奇并不讳言,当真坦率答道:“倘若有此必要,妃暄当然会负起保护李世民的责任。”
苏夜不由一顿,依然直视他平和中透出睿智的双眼,苦笑道:“你们最大的认知偏差,就是自封为天意,一旦遇上不肯认同的人,要么施展口才,说服对方低头,要么以武力胁迫,逼对方服软。这不叫顺势而为,这叫弱肉强食。我知道这也是自然生物的生存法则,可是天地之中,弱小生物也有生存、竞争的权利。进一步想,人乃万物之灵,理应超越普通法则,否则与猿猴有何区别?”
宁道奇颔首道:“在这一点上,老夫与小姐的想法相同,这才想要尽力保护黎民,让他们脱离各地义军、门阀的残酷争斗。”
苏夜笑道:“从这里可以看出,我们之间的矛盾,就像我与阴癸派的矛盾,无解亦无救。”
宁道奇哈哈一笑,欣赏地道:“同时得罪魔门、正道两派的人,世上实在不多。小姐无非是说,你我可能存在的争执,仅在于人选,而非观点。”
苏夜道:“你们比较讲理,从未施展过残酷手段,所以冲突较为缓和。唉,我能理解师小姐。她曾想为李世民解决所有不肯服从的人,却碰上我这样一个软硬不吃的麻烦,肯定非常头疼。然而,争斗就是争斗,即便以天命两字打扮它,也不会有任何区别。在她承认我、承认寇仲之前,我和她恐怕无法成为朋友。”
宁道奇拈须长叹,却没有半点沮丧味道,反而微笑道:“老夫再啰唆下去,只怕要被小姐当成长舌的臭老头了。我还有最后一个疑问,希望小姐替我解惑。”
苏夜道:“请讲。”
宁道奇淡然道:“你绝对不是喜爱争名夺利的人,更不贪图权力,甚至不在意别人如何看你。老夫从你话中听出,你日后打算将首领之位交给寇仲,所以说着说着,忽然提起他的名字。这令老夫愈发不解,既然你对权力并无兴趣,为何要参与进来?”
翟让听到这里,忽地面露惊容。论识人之明,他与宁道奇相差不可以道里计。宁道奇一照面便看出的事情,他用了几年还不肯相信。直至宁道奇挑明,他才发觉苏夜过去说的均为事实,她果然不贪图“瓦岗大龙头”的地位。
他以迷惑眼光望向苏夜,苏夜回以安抚似的一笑,柔声答道:“前辈怎会有这样的疑问?既然不是为了权力、财富,那自然是为了理念。我正在做和你一样的事情,仅仅是手段不同。相信寇仲建立少帅军,脱离师小姐规划好的未来后,前辈也会找上门指点他。我只不过多做了点儿,又有什么好奇怪的呢?”
她想了想,又补充道:“我不认为师小姐做错了,因为那几乎是唯一正确的选择。但前辈想想,如果我……或者寇仲击败有静斋支持的李世民,岂非更加体现了天意?”
宁道奇负手而立,有种静如渊海的气度。他始终耐心听着,双眼中异光连闪。直待苏夜说完,他才悠然道:“老夫明白了,你一直把争霸天下,当作自然法理的一部分,以及达成目标的手段,所以不致沉沦苦海。”
苏夜道:“是。傅采林的奕剑术,也是将敌手当作棋盘棋子,跳出身在局中的桎梏。如果一个人在每一战中,都能脱离眼光限制,以旁观者身份分析预测对手的下一步行动,那么将立于不败之地。寇仲已经悟出这个道理,只是欠缺经验,假以时日,他将是李世民最难缠的竞争者。”
宁道奇讶然道:“他们两个竟已达到如此境界?不愧英雄出少年。”
苏夜笑道:“前辈以为我为什么看上他们?”
宁道奇当然不会忌惮后起之秀,只是对那两人的兴趣又深了一层,再加上双龙修炼的《长生诀》,就算师妃暄不开口,他也要找机会见识他们的本领。
但此时此地,这绝不是他应该为之分心的事情。他右手仍不紧不慢,一下一下地捋着胡须,哈哈笑道:“老夫做说客,做的实在糟糕,也不必再提了。希望小姐尚未被我败坏胃口,仍有和我切磋的意图。”
苏夜点了点头,先示意沈落雁、屠叔方两人退到远处,方道:“正有此意。”
她深知对方不会抢先出手,早就不再和人家谦让。话音未落,她右袖一拂,袖口处黑光连连闪动,荡出一股浩然劲气。
只听一声轰然巨响,右侧假山石被劲风震裂,剧烈晃了几下,连根断开。数百斤的石头冲天而起,以雷霆万丈之势,朝着宁道奇当头砸下。这一招不留半点情面,既代表她的决心,又表现出她对这位武学大宗师的重视,令人悚然心惊。
风雷鸣响声中,山石投下的阴影已落在宁道奇头顶。但他身形始终一动不动,屹立如山,神色更是安详宁和,全然不受这惊人气势影响。
第一百九十九章
假山石直直向下坠去,途中始终不受阻碍, 坠落至离宁道奇头顶仅有三寸的地方。看它的气势, 似乎不但能把他脑袋砸破, 还可以把他整个人拍扁在地上,拍成一滩模糊血肉。
就在此时, 巨石落势停住,陡然旁移,如同被人横掌推开。旁移之时, 呼啸响声亦迅速停止。整块石头被柔和气劲托起, 反弹向苏夜, 似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宁道奇右手平伸, 摆出问讯般的姿势, 向前横扫一掌。浩荡长风应手而起, 紧追在假山石后方, 前后接续,间不容发地攻击苏夜。地上青草冒头不久, 被掌风一扫, 发出极为细微的细小声音, 却没遭到连根拔起的厄运。
不论他身体如何变化, 双手作出怎样的动作, 全身始终处在闲适恣意的姿态中,绝对没有半点刻意为之。因此,他动起手来, 道骨仙风不减反增,宛如从天而降的仙人,随手打发凡夫俗子。
苏夜出手极其强硬,丝毫不怕宁道奇以柔克刚,令旁观者大为惊讶。在他们眼中,敢向这位武学大宗师痛下杀手,无疑是自寻死路。然而,苏夜拂动假山,势如九天惊雷,顿时压下了这种惊讶,扭转他们的印象。
他们不再担忧她,只关心宁道奇如何应对,以及两人如何变招。
山石反弹,她人与刀已经合二为一,化为一道黑色闪电,箭射向前方。刀光所过之处,空气剧烈波动,瞬间抽空,变作一无所有的,实际意义上的虚空。
刀尖碰上山石,爆出一声短促轻响。山石毫无抵抗能力,平滑地分成两块。它分离的姿势也非常自然,就好像一个人拿着一把刀,随便将它切开了一样。但石头一裂,立即失去平衡,受到后方巨力冲击,霍然加速。
两块山石疾冲向不同方向,其中一块好巧不巧,撞中凉亭柱子。撞中时,石上巨力如泻闸山洪,当场爆发,将柱子从中撞断,去势兀自不绝,打着旋儿飞向更远处。
这一刀过后,苏夜继续迫近宁道奇。长风扑面而来,风中劲气柔和到了极点,仿佛全无杀伤力,却沛然莫能御。黑光凌空而去,迎上这股狂风,就像被卷进风漩的漆黑树叶,有种立即落于下风的感觉。
双方尚未正式对招,其他人就已经难以辨清他们的身影。自翟让以降,人人都看见了奇妙景象,觉得宁道奇动作既快又慢,既柔和又刚硬,根本无法做出准确判断。
最可怖的是,他们明明见到宁道奇双肩一耸,两袖鼓张,呈现前扑姿势,但还没来得及眨眼,那个高大身影便已不在原地,以不可能的速度,移至离刀光极为接近的地方。这竟像是宁道奇先动,他们才看到他的移身动作。
两人之间距离不逾三尺。
刹那间,长风之中狂风又起。刀光蓦地增强,刀势亦灵动巧变,纵横宛转如游龙,同时带出如同龙卷的狂猛气劲,以攻代守,硬生生撕开宁道奇的先天真劲,与他正面相冲。
夜刀起初只有一点星光,先化长虹,再化游龙,忽然间弥漫四方,铺天盖地,气势犹如压城黑云。事实上,今日天气十分晴朗,烈日当空高照,碧空万里无云。但刀光提至巅峰时,所有人都觉得自己看见了重重乌云,一时之间,竟已忘记身在何处。
黑光直逼宁道奇,也沉甸甸地压在人心上,给他们带来因压力而生的幻觉。不过转瞬间,宁道奇就从立于不败之地的道家神仙,变成被茫茫黑云吞没的凡人躯体。
风动云亦动,雾生雨亦生。他们头脑清晰,自知不可相信感官,却依然忍不住认为,眼前黑云愈来愈深重浓厚,即将降下瓢泼大雨。正当他们产生这个想法,刀光也生出变化。阴沉沉的云层凝而不散,但阴云之中,连续闪出星星点点的光芒,与雨滴一般无二。
只不过,这场雨并不清澄透明,反而带着死亡般的黑色。
刀光如急雨,受狂风裹挟,又一刻不停地影响着风中巨力,展现风雨相互作用的奇观。两人交手急促至极,向对方发动猛攻,在感觉上,似乎影响了整座园林,其实只限于数丈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