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非鱼已换掉乔装打扮时的衣物,冷眼观察他们,闻言笑了笑,淡然道:“这是太师给诸位的赏赐。我就算了吧!”
他狭长的双眼躲在乱发后面,屡次闪出冰冷寒光。其实,他看他们的眼神,像是看着四个死人,无需计较亦无需重视。怎奈他平时就是这模样,让人觉得他阴沉古怪,不好接触,此时竟没人注意。
大四喜办正事时,总把爱好放到一边,态度十分端正。今天的“正事”,却和爱好混在一起,又多了一重新鲜的刺激感。仅有泰感动一人兴趣缺缺,自愿充当观众。其他三人如痴如醉,见唐非鱼婉拒,便不再说什么客气话,眼巴巴地看着他。
唐非鱼再笑一下,道:“请诸位自便。”
他慢慢后退,一口气退出这间厢房,并顺手带上房门。然后,他走到院子里,选定了一个阴暗角落,走过去倚墙而立,抬眼望着黑云翻滚的夜空,脸上出现一种很奇怪的表情。
他没有留意飞碟,但不由自主地受到阴云影响,心情骤然低落,仿佛看见了严苛无情的天命。他当然不信命,倒是很喜欢安排他人的命运,譬如正在厢房里,口水都快流出来了的四个人。
蔡京尽了一切努力,几近破釜沉舟,准备一网打尽所有敌人。大四喜固然狠恶暴虐,办起事来却很有用。蔡京选定他们作弃子,证明他没有更好的选择,也证明他手头握着的、朝野江湖中潜藏的筹码并不太多。
唐三少爷无聊的时候,总把他和方应看相互比较。他认为,方应看似乎更有前途,对属下也十分关照,假以时日,极有可能取代蔡京。可惜人死如灯灭,如今说什么都没用了。这时候,他仰视苍穹黑云,忽地再一次想起方应看,心中阴晴不定,头一次出现“不如回巴蜀吧”的荒谬想法。
他未及细想,房中陡然传来女子尖利的惊叫,以及桌椅家具砰砰的碰撞声。
如他所料,在白高兴触碰她身体的同一刻,温柔霍然睁开双眼,然后惊声惨叫。
她的叫声很清脆,很高亢,立即飘进风中,传的人尽皆知。与此同时,她弹跳起来,不假思索地挥出右手,重重一个耳光,刮在白高兴脸上。
白高兴钟爱处子,这才第一个上阵。唐非鱼向他们再三表明,温柔已遭他毒手,一时半会儿醒不过来。这当然少了许多情趣,却比较安全。结果,白高兴放心大胆,凑近了去嗅她的发香,离她太近,这一记耳光吃的结结实实,竟然没能躲过。
他武功不错,但温柔并非手无缚鸡之力的柔弱女子。刹那间,他鼻血长流,歪倒一边,已是眼冒金星。
尽管同样姓白,白高兴可比白愁飞差得远了。他气度不够潇洒,容貌不够英俊,武功不够出众,体态不够精壮,也没有穿白衣着金冠,带着一脸骄傲飞扬的神气,睥睨自己的对手。换句话说,做相同的行为时,他比白愁飞讨厌十倍。
白愁飞死后,温柔时常怀念他,回忆他死去的那一天,曾点倒了她,把她抱到留白轩里。她至今琢磨不透,他到底是好是坏,是忠是奸?他那么对她,究竟是心怀歹意,还是存有几分真心?恨只恨她没有问他的机会,终其一生,也无法确认他的心意了。
她和王小石在一起,继续在京城里闯荡,过得非常快乐。可是她心底,永远为白愁飞留着一块位置。她回想他时,渐渐忘了他的恶行,转而想起他生前待她的好处。说到底,他害了很多人,却没害过她。就连那场居心叵测的酒席,亦让她追忆多,厌恶少,一想起来便觉不是滋味。
那一次,她事后醒来,见到的是忧心忡忡的父亲,这一次不幸重蹈覆辙,却看见了一张可恨可厌的陌生脸庞。
她大惊失色,惊叫着起身,瞬间精神抖擞,像一条活蹦乱跳的鱼,鲤鱼打挺般蹦下这张大床,挺身直冲房门。冲到一半,大四喜里的另外三人如梦初醒,急忙围拢上来,想要阻拦她。她一摸身边,发觉“星星宝刀”无影无踪,伸手抄起桌上烛台,刺向为首的郝阴功。
温柔温女侠的刀法,实在稀松平常,别说对付大四喜,就算只应付一喜,也有些困难。然而,蔡京带走了府中得力的护卫,使太师府守卫空虚。她陷入绝境,尖叫连连,只会加速府外之人的行动。
唐非鱼高深莫测地笑了,同时缓步后退。他看见一个人,准确地说,一个身影,宛如当空划过的流星,跃入蔡府高墙,以三分惊艳、三分惆怅、另有四分着急上火的身法,朝着这边狂奔疾掠。
第四百零一章
蔡府起火之事,蔡京不仅知情, 而且亲自在背后一手促成。
他坐在马车里面, 安然闭目养神, 全程面如冠玉,派头十足, 仿佛万事不萦于心,到了超凡入圣的宁定境界。这辆马车宽大而结实,正跟着皇帝车驾, 驶向汴梁内城, 显然是要入宫去了。
他为官多年, 年纪已老,既有儿子女儿, 也有孙子孙女。不过, 由于保养得宜, 身负上乘内功, 他外貌相对年轻一些,让人猜不出实际岁数。
与这副沉稳威严的外表相比, 他的内心世界堪称惊涛骇浪。他有生之年, 从未这么忐忑不安, 提心吊胆, 感觉大难临头, 再也握不住手中的权柄。
“神油爷爷”叶云灭打横相陪,屁股挨着软榻边缘,满脸都是受宠若惊的神情。昔年“大开大阖三神君”的得意徒儿, “小眉刀”于寡、“小眼刺”于宿兄弟,各乘一匹骏马,护卫在马车两边。
如果可能,蔡京希望一爷坐在他另一侧,为他提供安心感觉,而不只是这个散发着咸鱼味道的家伙。但一爷必须侍驾,在皇帝赵佶和他蔡京之间,毫不犹豫选择了前者。
他不满地抿一抿嘴唇,随即想起米苍穹。
米苍穹说精明也精明,说笨也真够笨的,明知今夜风起云涌,形势瞬息万变,仍一意孤行,非要扮成不起眼的更夫,到近处观察关七。他劝他别去操心,他却不肯从命,只说看一眼就回来。
起初,他惶恐焦虑,担心计划无法成功,焦灼之意尤胜眼下,直到追上了赵佶,才暗中长出一口气,自觉有了依仗。说实话,他府内高手不断折损,派去招募的人马尚未回来,让他提心吊胆,总觉得那黑影要入府刺杀他了。
火起之后,他打算以贼寇焚毁府邸为借口,在宫里小住一段时间,避过这阵风头。但风头能否过去,还得看后续怎样发展。
他构想出了阴谋,而且是一个很大、很完善、很缜密的阴谋,足以踩中皇帝痛脚。这个阴谋的核心便是:把今晚发生的所有坏事,嫁祸给金风细雨楼。
醉杏楼在小甜水巷,小甜水巷受风雨楼管辖。醉杏楼附近起火,当然和风雨楼脱不了关系,更别提还有火药燃烧时的爆炸声。风雨楼中,虽然缺乏来自霹雳堂的人才,但现任二楼主戚少商,与雷门“小寒神”雷卷有着过命交情。他们用的火药硝弹,极有可能由雷卷提供。
倘若皇帝半信半疑,认为不能就此定论。那么,太师府为什么也跟着受袭起火,两处火势如此相似呢?
他将进言说,金风细雨楼一向桀骜不驯,在京城屡次生事,是一帮凶狠粗鲁的草寇。他们不满朝廷德政,勾结有异心的臣子,准备同时杀死当今圣上,和对圣上忠心耿耿的股肱老臣。皇帝驾崩后,少年太子必定登基,自此成为……呃,就诸葛那老东西吧,成为诸葛正我的傀儡,任他控制拿捏。
从叶云灭的角度看,蔡京双目紧闭,气定神闲,意态闲暇舒适,不愧为当朝重臣。与此同时,蔡京本人在心里上演许多好戏,不停演练老泪纵横的模样,准备等皇帝入宫更衣完了,惊魂未定之时,含着两泡热泪扑上去,声泪俱下地进谏。
“万岁爷啊,臣的家也被烧了,”他想,“若非臣急急赶来护驾,恐怕难逃一死。”
“不除风雨楼,京城难安!”
“若非诸葛姑息养奸,暗中勾结黑道,他们怎能坐大至今?”
“龙天楼、童贯那些忠良贤臣,黑光国师这等世外高人,均是遭人暗算,死不瞑目。老臣若不能为他们主持公道,岂非让外官心灰意冷?”
他慢吞吞修饰腹稿,把想过一万遍的台词,又预习了第一万零一遍。去年“雷怖”刺杀童贯,惊了圣驾,让米公公灰头土脸,险些遭到贬斥。如今,是他米苍穹回报人情的时候了。
七绝神剑一共七人,死了温火滚、孙忆旧两人。为首的罗睡觉去阻击戚少商,惊动沉睡的关七,所以不能随行保护。另外四个专门负责传递事发后的消息讯报,从太师府到马车,一趟一趟地把最新情况通报给他。
如他所料,消息接二连三送来。但每送一次,他的眉毛就皱到一起。三四趟过后,他一听见马蹄声,便自动皱眉,像是产生了连锁反应。
首先,发疯了的关七果真不可靠。他斗人、斗天、斗地,就是不斗那个黑衣老人。听说,那可恨的老头似乎了解一些内情,邀请关七去洛阳找杀千刀的温晚,而关七竟也听了进去,像是想和他离开的样子。
最可恨的是,黑衣人不顾宗师身份,趁罗睡觉与关七激斗时,背后偷袭,一刀杀死了他,令他再度损失一名大将。
然后轮到话说得好听,事情却没做多少的雷纯与狄飞惊。他曾惊艳于雷纯的娇容仙姿,欣赏她的睿智与冷静,有意收她做干女儿,却被她婉转拒绝。她献计给他,他一力配合,宁可把自家府邸化作铜铁坟墓,也要弄死黑衣人。结果呢,结果天上出现了个什么怪东西,击破了那铁屋子。关七自此消失,黑衣人亦逃之夭夭。
关七雷纯不中用,唐非鱼竟也马失前蹄。
他命他掳走温柔,真正想对付的人自然是王小石。蔡党附庸虽多,身有官职又愿意做龌龊下作之事的人却不是太多。他只能把大四喜当作弃子,叫他们淫辱温柔,使温柔尖叫出声,逼王小石入府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