卧床受制的元十三限,近似她在黄河大堤上见到的那一个。那个至少血还没冷,还记得惊艳她的容貌。这位则对她殊无好感,全凭一股傲气,才不像年轻人似的,朝她大喊大叫。
他毕竟是老了,作出许多恶行的同时,也承受过许多折磨。
她打量他时,再度感受到衰老的威力,并深深体会到他的苦楚。她自然不生气,只把椅子拉到床边,坐进去,展颜笑道:“你状况好了很多。若师姐没说错,你胸口如大石重压的感觉,已经无影无踪。”
元十三限不理她。
她说:“今天我收到消息,你大徒弟鲁书一失踪了。有人在黄河渡口见过他,他搭了只船,一路顺流东行,不知要去哪里。”
元十三限还不理她。
她想了想,依然满脸笑容,笑道:“所以,我们来谈谈。”
元十三限继续不理她。
这是一间非常简单的石室,谈不上多么不舒服,却只有生活必需设施,无聊到了极点。元十三限不盯床顶,便只能去盯墙壁、地板。与这些东西相比,苏夜真是姣花软玉,令人眼前一亮。但他最不想见的人,第一是诸葛小花,第二就是她。
苏夜不再说话,向后倚着椅背,换了个较舒服的姿势,耐心等候他作出反应。等了许久,元十三限忽然开口,用低沉嘶哑的声音道:“有啥好谈。”
苏夜笑道:“别这样,不然你长着那张嘴,只是为了吃东西的吗?”
元十三限再度沉默。
苏夜心知他不会主动说话,遂叹了口气,淡淡道:“既然你听得见我说话,那我就说了。今天我来看你,是想告诉你。你身负三大奇功,却练成这样,其实并非你的过错。”
话音未落,元十三限肌肉抽动,连连冷笑。笑声中有愤懑,更有辛酸。无人能够体会他的心情,如同他体会不了她的用心良苦。但在这一刻,他突然很想听听她的话,因为她提到了他感兴趣的事情。
苏夜回以微笑,“三鞭道人奉蔡京之命,给了你假的山字经。他不敢自行伪造赝品,怕你一眼看出来。因此,他颠倒了经文顺序,抽走一些书页,篡改许多用词和句子。他们的用意是,让你照书修炼,练成一个疯子,与你的同门师兄作对。”
元十三限骤然剧震,厉声道:“你放屁!胡言乱语!”
苏夜笑道:“我没放屁,也没胡言乱语。以你的天赋才情,如果拿到真正的经文,绝不至于困扰这么多年。你每走一步,便遇上无数凶险,难道就没怀疑过经书自身有古怪?实话告诉你,你们师兄弟四人纵横江湖时,已是蔡京的眼中钉了。他撼动不了你的师兄,便打你的主意。你呢,人家怎么哄你,你便怎么中计……”
元十三限深吸口气,厉声道:“我绝不信你的鬼话!你来挑拨离间,以为我看不出吗?”
苏夜失笑,笑道:“原来你不信?你不信,又何必激动呢。”
元十三限霍然转头,两眼怒瞪向她,寒声道:“你有啥证据?”
说来奇怪,尽管他平时志气高,戾气重,从来不和人讲理,但一碰这种意外变故,本能的反应仍是“证据何在”。他自己都未察觉这变化,只是气咻咻的,眼中却已流露惊骇之情。
苏夜淡然道:“要证据,那还不容易?三鞭道人仍然活在世上,找他问个明白,自然水落石出。噢,我想起来了,我这里有另一个版本的山字经,你要不要读一读?”
第四百四十五章
一石激起千层浪。
忽然之间,元十三限的呼吸声粗重起来, 如同刚干完活的水牛。他在哆嗦, 控制不住地哆嗦, 脑子里轰隆作响,脸涨的通红。他想怒斥她是个骗子, 专门花言巧语,骗取他的信任。但是,他一生中所有的经验和阅历, 都无比及时地赶来告诉他, 她没有必要哄骗他。
以前的他, 或者还有一些利用价值。这时他走火入魔在先,受制于人在后, 功力少说减退了三分之一。内息胡乱冲撞, 阻塞穴道, 令他时常出现麻痹、麻木的感觉, 不知何时才能恢复如初。
她能利用他做什么?难道是要他平躺在床上,把他连人带床, 抬到太师府门前, 控诉蔡京的阴谋诡计吗?
血色尽褪, 他脸上再次浮出淡淡的灰黄, 犹如得了黄疸病。他胸膛则类似风箱, 发出呼呼作响的声音,显然正气急攻心,随时可能张口吐血。
苏夜特意等了两天, 给他机会想清楚,给他时间冷静下来。然而,当年山字经之事影响深远,乃元十三限最大的心病。别说只有两天,就算两年、二十年,他的反应也不会更好。
在众多前辈高人里,他气性独占鳌首,堪称绝顶暴躁。这一半出于天性,一半源自功法的影响。幸好他还是个人,不是气球,否则非当场气炸不可。
他脸色几经变幻,张了几次嘴,恨恨说道:“我听你还在放屁!”
苏夜笑道:“你真不想看我手里的山字经?”
元十三限稍一犹豫,傲气险险胜过好奇心,嘶声道:“不想!”
苏夜不置可否,淡然道:“也好。反正啊,你发现真正的仇敌不是诸葛小花,而是蔡太师一干人后,立即软弱如泥,忙不迭地退让示弱,宣称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即使报了大仇,也没太大意思,所以干脆不报了。”
她冷诮的话语如同尖针,刺痛了元十三限的心。他仍瞪着双眼,消退的血丝又回来了,把他的眼白染成红色,好像昨夜没睡好觉。
他低沉地道:“你说这话,是啥意思?”
不知不觉间,他不再质问她,问她说的是真话还是谎言,因为《山字经》经文有假,是最好也最符合逻辑的解释。
过去他被怒火、嫉妒、悲伤等情绪烧昏了头,只顾找诸葛复仇,顾不上其他问题。如今,苏夜的言语声声入耳。他不愿相信,却在潜意识里信了一大半。假如她献上经书,请他翻阅,那他其实不会拒绝,将一字一句,对照三鞭道人给他的版本,彻底揭开这个谜底。
可气的是,她丝毫没有这个打算。她只是坐在那里,笑盈盈地望着他,柔声道:“没啥意思,随便说说而已。对啦,我忘了问你,你年纪都这么大了,是不是有点想和诸葛讲和呢?”
元十三限顿时暴跳如雷,只可惜动弹不得,能暴不能跳。他身子一挺,厉声道:“不可能!”
苏夜脸色一沉,冷笑道:“别这么铁口直断。你来杀我的时候,是何等威风八面,狂傲霸道,也没想到会站在街上,被人当成耍把戏的猴儿,围起来看个不停啊!”
她前一秒笑靥生春,后一秒冷若冰霜,对比之强烈,令元十三限心头微震,生出羞愤交加,又无可奈何的感觉。他既想反唇相讥,又想再问问三鞭道人的事,还想扭过头去,拒绝继续交谈,犹豫再三,忽听外面石门轧轧作响,再次被人推开。
沈落雁袅袅娜娜走进囚室,见他气的面如金纸,诧异地扫了他一眼,明眸中大有同情之意。扫完这一眼,她不再理会他,向苏夜轻声道:“诸葛神侯来了,在水云斋里等你。”
苏夜早知神侯府会有人找上门,却没想到是神侯亲至,也微觉愕然。然而,沈落雁这句话,与她之前谈的话题榫接得严丝合缝,简直像故意为之。元十三限听在耳中,火起心头,怒吼道:“我绝不会见他!”
他对同门师兄误会之深,实在难以化解。他居然宁可困在斗室里,盯着石壁发呆,也不愿出去会见诸葛先生。而且他正在气头上,忘记此时见与不见,不由他本人说了算。
苏夜尚未回答,沈落雁已娇笑出声。
她回头望着他,嫣然笑道:“像你这种不识抬举的人,落雁还是第一次见到。你老可消消气吧,须知气盛伤身,肝脏脾脏无不受害。按落雁的意思,应当斩草除根,以绝后患。龙王愿意浪费口舌,你不感激就算了,何必剑拔弩张?这么看来,你倒不愧为传说中的高人,深知欺软怕硬的道理。今日若是太师、丞相坐在这里,你敢发脾气吗?”
元十三限怒道:“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