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相思始觉海非深(2 / 2)

玄奘不忍看,也不敢看。

“锅漏了!锅漏了!”

玄奘猛睁眼,只听得那老道骂着什么“这猴子自己走了便罢,怎么还捣了我的灶”……

苍天!

他早该知道,那是孙悟空,是孙悟空啊!

“去就去了罢,换口新锅,炸唐三藏。”

——草。

他知道,这次,是在劫难逃了。

他怨啊,他真怨啊,明明是他们惹的祸……

可,好在孙悟空没事。

也是,真经嘛,哪儿那么容易取。这大概就是他的造化吧。

大概……就是对他佛心不坚的惩罚。

他任凭道童们解开捆绑,心里竟升起一种独特的感动:他陈玄奘,竟也可以为孙悟空而死!

他从前总是沉浸在自我塑造的矛盾心境中,一时自轻自贱,一时又贪生怕死。此刻,他却觉着,能为这短暂的单相思献上自己的性命,也算是一件值得的事……

“慢动手!镇元大仙,老孙来下锅了。”

悟空!

——终于,他还是没有抛下他!

***

早在方才他死意已决之时,就暗暗下了个决定:倘若他侥幸能活,绝不再胡思乱想。

可孙悟空的话,顷刻之间便使他那刚筑好的心墙土崩瓦解:“好生待我师父,一日三茶六饭,不可或缺,若少了些,瘦了些,面色差了些——老孙回来跟你算账!”

玄奘深知,自己在这一刻,彻底沦陷在孙悟空那不解风情的温柔里,再不可自拔。

在长安时,都道他出身名门,身世坎坷,却也是个光鲜尊贵的人物。就连选他为唐王做水陆法会,也是因为他“根源又好,德行又高”——瞧,多么惹眼的八个字!

那贯穿着他整个童年与少年的恐惧,那冰冷湍急的江水,那忽高忽低的巨浪,那深入骨髓的孤独与痛苦,那生离后的又一次死别……都成了看客们茶余饭后的谈资。对于他们而言,他所有的伤痛不过是使得这故事更添趣味,更具传奇。

他深深地厌恶这一切,却又不得不照单全收。

不得不说,取经,对他而言也是一种别样的逃离。自踏上西行之路始,他终于可以不再当那稀奇的人物,享受那或憧憬或嫉恨的目光。

可他错了。

正如外公所言,就算他不在长安,就算没人知晓他那传奇身世,他仍然是唐王的御弟,仍然是大唐的取经特使。

可他知道,他这一生,是注定了要苦不堪言了。

而这一切,都随着孙悟空的出现,陡然改变。

他强势,他决绝,他叛逆,他凶狠!

说到底,不过是强者对弱者的不屑一顾。

可是,他却仍然对自己不离不弃,甚至三番五次舍身相救。

是啊,这都是因为他是自己的徒弟,自己是他的师父。

他是那么那么讨厌。

可他又忍不住,那么那么喜欢。

玄奘轻笑。

这样一个“齐天大圣”,任凭是谁,都无法拒绝吧……

而自己竟如此有幸,能将他的爱恨身心全部拥有。

此时的玄奘,已全然忘记自己的心本应属于佛祖,他只默念——

“谢谢你,孙悟空。”

***

猪刚鬣满怀激动地盯着眼前的人参果,上一个他囫囵吞下了,这个可要细细品尝。

他用长嘴痴情地舔着那草还丹,无意看到那玄奘小和尚满面含春,眼神乱飞……是时候给他泼盆冷水,叫这小子清醒清醒了。

为什么?

不为什么,就为他见不得那孙悟空处处酸他苛待他,偏又处处得人称赞的模样。

那镇元大仙乃是地仙之祖,竟也与那死猴子称兄道弟?

凭什么?

那玄奘是取经队伍的头号人物,竟也对那死猴子心生爱慕!

凭什么?

一个鸡鸣狗盗之辈,竟也配做什么“齐天大圣”!

猪刚鬣狠狠地咀嚼。

他要报复社会。

唐三藏,就是他第一个受害者。

哦,也别把他想得太坏——他这也是在帮玄奘这棵长歪了的小树,往直了掰掰。

***

“那公主呢?”

“许是刚才混战,连同七十二洞、独角鬼王一同被天兵擒去了。”

孙悟空仰躺在石桌上,呆呆出神。

方才与他过招的,有一员大将乃是天河水军总管天蓬元帅。这人兵器使得还算稳妥熟练,法力相较他却还差得远。数十回合下来,他已有胜出之势。

这时,那天蓬元帅却使了个传音之法,与他求饶。

并且,彻彻底底、详详细细、明明白白地……带来了,金蝉子的死讯。

孙悟空浑身冰冷,忍不住打起寒颤。

他性子暴躁,此时,却没有任何愤怒之感。

金蝉子因贪恋红尘,屡次私自下凡,被罚禁闭,他知道。

金蝉子无心听讲,佛前贪睡,被罚禁闭,他知道。

金蝉子满嘴歪理,胡乱顶撞,他也知道。

悟空想到这儿,忽然笑了。从前在方寸山时,他是个一顶一的好学生,从来都是祖师讲什么,他便认真听什么,从不落下一个字。金蝉子就不同,他思想活络,常常出其不意,讲出一些莫名其妙的话来。悟空也只当他发疯或玩笑,从未计较什么。现在想起,他知道了,明白了,却晚了。

金蝉子,你是不是个傻子?

他夺了定海神针,销了生死簿,那东海龙王和地藏王菩萨去天庭告御状,金蝉子为他求情,甘愿永远不再踏出灵山半步,他不知道。

他因弼马温官小,反下天去,在花果山自称“齐天大圣”,金蝉子为保他安危,甘愿自贬为人,他不知道。

而金蝉子的肉身,竟然被如来献给王母,抵他偷盗蟠桃的罪……他也不知道。

悟空自问,换做他是金蝉子,他绝对做不到这样的牺牲。

他不解,何须如此?

后来,被太上老君扔进丹炉,炼了七七四十九天。这四十九天,每一个瞬息,他心里都只有一个念头——

他要出去。

他不能让金蝉子白死,他要夺回他的肉身。

如果不能,就杀尽那帮天庭的泼毛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