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节(1 / 2)

李奉恕在黑暗里看他。

王修笑:“不是我。我能力不够。我能当个刀笔谋士,我当不了谋臣,这中间是天堑。谋臣深谙规则,纵横捭阖。”他觉得手上一紧,李奉恕攥他的手,非常不快。王修声音里有笑意:“您知道我说的是谁了。”

太庙里,何畹这只老狐狸,叫李奉恕摄政王。粤王倒向宗室,朝廷不会支持粤王,皇权与朝廷是天生的对头,只剩个鲁王了……

李奉恕天性孤绝,有九死不低头的傲气。首辅,内阁,朝廷。粤王,宗室,封国。商人,赋税,海防——

王修轻叹:“我不愿意承认,咱们俩刚到京城的时候,什么都看不明白。当初太后的爹乞皇庄的折子我还帮你批过,司礼监批过了内阁批过了我想着不是什么大事儿。但凡有一个聪明人肯提醒提醒你,让你往地图上找找太后的爹乞的那个皇庄在哪儿,是不是戍卫军驻地,你不就一路发现戍卫军早被驱赶。那折子简简单单几个字,我却没看懂。”

王修站起来,弯腰摩挲李奉恕的胳膊。在山东时李奉恕生闷气就爱蜷着,高大一个人找个小地方塞着谁也不理。王修渐渐掌握驯王的技巧,顺毛摸即可。王修一边摩挲摄政王殿下,一边用胶东话轻声细语:

“一生都是命安排,求甚么?今日不知明日事,愁甚么?荣华富贵眼前事,傲甚么?当官若不行方便,做甚么?刀笔杀人终自杀,刁甚么?举头三尺有神明,欺甚么?人争闲气一场空,恼甚么?人生何处不相逢,狠甚么?世事真如一局棋,算甚么?”

李奉恕安静半天,等王修嘟囔完了,冒一句:“这谁说的?”

王修轻笑:“陈眉公,《模世语》。”

“再念一遍。”

在王修轻轻的声音里,李奉恕捂着眼睛,长长一吐气。

李奉恕认输了。

文官政治维护帝国运转了三百年,它不是律法也不是旧例,它是骨骼。千疮百孔破破烂烂却支撑着大晏帝国站立行走。

内阁,六部,通政,都布按,州府县,文官们为了自己和大晏不紧不慢地运作着。谁也破坏不了,谁也弄不明白。

李奉恕问王修:“我是谁啊。”

王修眼神温柔坚定:“吾王。”

李奉恕太急了。他需要有个人好好引导他,而不是现在这样四处拼杀,满身是血,狼狈不堪。李奉恕梦见一只巨兽困在笼子里,求不得出路。那可能是大晏。那也可能是他自己。

“不要恨他们。他们是你的臣子,是你的倚仗,是你的登云梯。”

“那你呢。”

“我是鲁王府的仪宾啊。”

摄政王直起身子,离开黑暗。王修看到烛火中李奉恕的脸,五官深刻,眼神深邃。

王修半跪下,声音很轻,无比虔诚:“吾王。”

第40章

邬双樨跟着关宁铁骑返回辽东,邬湘留在京城,他们父子甚至没见上一面。丹阳将军带着少年得志的传奇和无数幽怨闺思离开,茶馆里说的书又有了新篇。以前时兴的是才子佳人,现在是白马英俊少年将军驰骋路过姑娘的绣楼,一枪挑了徐徐坠落的熏香四溢的帕子。

没办法,被建州女真差点打进京城了,还是当兵的有点安全感。

李在德抱着壶茶乐呵呵地跟着听。他实在看不清人,很少去看戏,偶尔听书。说书先生摆了个骑马的姿势,在李在德模糊的视野里忽然就成了邬双樨骑马而来。说书先生形容那个将军的样子,脸怎么样,眼睛怎么样,鼻子怎么样,嘴怎么样。李在德越听越乐,形容来形容去,哪有丹阳将军真人好看。

邬双樨跟他说过,在辽东一般不刮胡子,胡子拉碴的反而能保护面部,辽东的冬天的风是刀子。

李在德美滋滋喝了口茶,想象一贯讲究的邬将军现在是个什么样子。他没见过邬双樨留胡子,自己边想边乐。

邬双樨正在和女真人苦战。

有些太小的战役一般也不上报朝廷,但边关的人实打实地用血肉搏杀。辽东苦寒,这几年尤其冷,即使到了二月也呵气成冰。邬双樨长枪上有血,冻得打滑,他往雪地里狠狠蹭手。

方建杀了皮岛总兵,皮岛失守。本来是掐在黄台吉脖子上的要地,被黄台吉趁乱收去,几乎算是打开了通往关内的大门。阳继祖现在的计划是,收回皮岛,重新驻军。

辽东营寨被高第以坚壁清野为由拆得七七八八,阳继祖一来就着手重建。山海关依旧雄峻,但所有人都很明智地并不提它。邬湘与祖康旧部不得重用,邬双樨军职被压了两级,与祖康“听用”。原本前程辉煌的少年将军如今什么都不是,这落差足够摔死人。邬双樨梗着一口气不倒,今天是他回辽东的第一战,他必须把父亲丢掉的圣眷与邬家的荣耀找回来,哪怕用命也在所不惜。

皮岛虽然是咽喉,本身却寸草不生,以前皮岛总兵为了镇守皮岛夺取物资,自己跟建州奴也没差多少。建州虽然占了皮岛,但是自己沈阳饥荒严重,无力支持前方粮草。女真并没有类似大晏王朝的粮草支持,抢也抢不了多少,所以皮岛成了个鸡肋。

邬双樨任先锋率兵突袭,女真且战且退。酷寒之下雪地都冻硬了,邬双樨拖着枪铁靴踏破厚厚的雪层,一脸一身的黑血,像一头穷途末路不要命的兽。

阿獾远远看了,忽然问了一句:

那是谁。

旁边的人答,邬双樨。

阿獾点点头。

邬双樨并不知道自己进入了别人的眼,杀疯了。

阿獾在高处看了半天,一扬手:撤兵!

阿獾是努尔哈济最爱的儿子,可惜大位没争过黄台吉。黄台吉发配他来守皮岛,粮饷也不给。阿獾到底不是傻子,跟晏兵没什么好拼的,他必须保存实力,黄台吉虎视眈眈他的旗兵已经很久。

血战一天晏兵登上皮岛,女真后退,邬双樨终于杀开一条生路让后继辎重部队将大炮运上了皮岛。血透重甲又结了冰,邬双樨全身麻木,甚至开始火辣辣地疼。腿部膝盖下面已经没了知觉,也许脚趾要冻掉了。

血进了眼,他看什么都是红色的。白茫茫的大地被踩成了泥泞,成为血的沼泽。后继部队上来他的力气就尽了,拄着枪一动不动。

他看到远处有只呆愣愣的小狍子,睁着迷茫无辜的眼睛看着这一场厮杀。

邬双樨做了个口形:快跑。

他昏了过去。

阳继祖夺回皮岛,面不见喜色。辽东问题比他预料得还要严重。派系林立暂且不提,方建被抓,关宁铁骑士气全无,十分消极。按照道理,辽东装备远胜关内,阳继祖检阅一番,火炮十之三四竟然是哑的。能夺回皮岛,多半也是吃准女真人不想要皮岛了。阳继祖无法,只好上奏工部请求派人来辽东检修火炮。

天亮前王修总算让李奉恕去眯一会儿。李奉恕脾气其实不小,老李家从太祖起就全是暴烈脾气。只是李奉恕特别能忍,不迁怒别人,就只能自己折自己。李奉恕挺听王修的,平静地闭着眼躺床上,也不知道睡没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