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指挥对于保国安民的念想,还有第一代天雄军勇往直前的念想。第一代天雄军悍不畏死,接下来无论多少代天雄军只要继续这个念想,一切都没变。”权城垂着眼睛,火光在他清澈透明的眼睛里漾出波澜,“天雄军,就永远都是天雄军。”
陆相晟想起旭阳在武英殿讲起最后一代戚家军。守卫国土,全部阵亡。
陆相晟缓缓地往火盆里添纸,低声道:“多谢权道长。”
权城肃穆:“怪力乱神,全都是做给活人看的。”
死去的人留给活着的人,只有念想。
第142章
陈驸马的确在面对十分严峻的问题。
他在右玉这些时日, 所见所闻, 异常震撼。陈家的粮票在右玉竟然能比皇家银票还好用,这对于一个普通商人世家来说并不是什么好事,所以他爹陈善年才那么着急让陈驸马过来看看。冀商在大晏的商人派系中不显,陈善年自己拉了个商会,从支援摄政王开始入手。这是一笔风险异常巨大的投资, 随时随地倾家荡产不说, 时时刻刻踩着刀剑。摄政王一倒, 陈家完蛋。
现在看来, 摄政王暂时是倒不了的。陈家跟摄政王定了个契, 陈家往右玉运粮,发粮票,朝廷根据兑回的粮票付钱。
陈驸马懊丧自己稀里糊涂跟着罢朝,需要做出一点成绩改善摄政王对陈家的观感, 所以冒着兵戎战事往右玉跑,一定要搞清楚粮票是如何赢过银票的。摄政王被银子逼得上天, 如果发行宝钞顺利, 缓解了银子的问题,绝对是大功一件。
来右玉之前陈驸马在户部度支科几乎翻遍了历年的报账,甚至央求王都事开了中书省架阁库,翻了太祖时期的税收报账。情况不容乐观, 他隐隐有点预感。太祖后期, 神庙中期,都曾经因为大规模的生产恢复货物增多而银子始终就那么些, 导致物价飙升。太祖那会儿银荒甚至差点让帝国崩溃,所以太祖一直致力于发行宝钞回收银两。朝臣只知太祖为了发行宝钞大动干戈甚至杀了人,却很少人清楚帝国差点因为银子荒缺崩溃。
可惜,宝钞失败了。太祖一手捏乾坤说一不二,宝钞尚能使用。太祖一去,太宗都没能让宝钞坚持下来。“银荒”这条祸根却在大晏诞生之时便埋下,时隐时现,遗毒无穷。
神庙时大晏商盛海外,港口货轮船只挤都挤不下。大晏像只突然张开嘴的大怪兽,贪婪地吞噬着从海外汇入的银两,然而不够,不够,永远都不够。神庙时暴发过一次银荒。银子自己也有价,银价飙升,物价简直就是暴起,神庙后期多有战乱,难说和银荒没关系。
根据陈驸马的计算,大晏的下一次银荒,近在咫尺。
摄政王估计也是知道的,所以那么着急宝钞。银子有价,宝钞造价再高也是一张纸。陈驸马跑了右玉下面的乡村,陈家粮票的确可以当银票用,叫“小票”。陈驸马向农人打听,为什么?农人很自然地说,因为陈家讲信用,随时都可兑粮啊。
陈家的确讲信用,为了随时能应付兑粮,发出的粮票永远比库存粮食要少,账面还有一笔准备粮,以应付不时之需。最重要的是,陈家的粮票是回收的,一旦发现流通粮票过多立刻开始收紧。
宝钞,它根本不回收!
陈驸马发现了什么至关重要的问题,粮票有粮做根基,宝钞什么都没有。太祖说它值多少它就值多少,太祖一去宝钞就废了。如果把粮食换做银子,把粮票换做宝钞呢?
战国时齐王以盐霸天下,盐不是银子,却给齐王筹来军费。宝钞看来一定得有个“根”,哪怕不是银子,是盐呢?
不不不,不一定非得是银子,也许可以用更贵的金子,这个可以商榷。
陈驸马在夜里激动地大叫,权道长抄着慧剑光着脚冲进他房间:“怎么了怎么了!进贼了!”
陈驸马拉着权道长的手激动地滔滔不绝,权道长听了半天没跟着他一起激动,一脸莫名其妙:“就……银子金子宝钞?……粮票?”
权道长是真的听不懂,陈驸马放开他的手,吊着两个黑眼圈,奋笔疾书,连夜写好奏折。右玉有到京营直达的研武堂驿马,第二天陈驸马便寄了出去。
权道长扛着锄头跟着农人出城干活,大家都在忙碌,一切都欣欣向荣。
京营收到陈驸马奏章,立刻交给王修。王修念给李奉恕听,念完问他:“又要来银荒?”
李奉恕手指捻着桌面。王修也有这个感觉,那天在中书省跟同僚扯闲篇,聊笔墨纸砚哪家的贵,聊完之后同僚笑道:“咱大晏最贵的都是当世之物,倒不是古董。”
说者无心,王修却是听进去了。何止笔墨纸砚,衣食住行王修最有心得。苏州样,广州匠,那些被捧得老高的匠人的东西,千金难求。苏州一流行什么,整个大晏就开始追捧,什么东西都靠抢的。大晏前几代皇帝的上等官窑等闲富贵人家根本买不起。古董大略有个定数,当世百工器物可没有,年年以货为资,货殖如烈火繁盛,银子……大晏却不产。
王修冒汗,银荒又要来?太祖时期的银荒他没见过,神庙末期的银荒他可有耳闻,家里有老人的都知道。见了鬼了买的人没钱,卖的人也没有钱!不知道那些大把大把的银子都流到哪里去了!
王修心念一转,在金兵围城之前老李过问银政,王修在中书省翻以前的老折子翻了一宿。他强悍的记忆力又准确无误地帮了他:“我在中书省翻到过英庙时户部尚书黄福的折子,他认为宝钞贬值太狠,应及时倒换旧钞量出新钞。英庙当时没当回事没批复,现在想着,竟然是黄尚书说对了?倒换旧钞,量出新钞?”
李奉恕叹气:“若是宝钞能顺利替代银两,大晏国祚可稳。”
王修笑道:“陈驸马列得数据翔实,我却是一看就糊涂的。等他回来,一定要他当面解释给你听。”
李奉恕笑一声:“钱的事上你什么时候糊涂过,我看你扒拉账本条条款款仔细着呢。”
王修生气:“那能一样吗?没我扒拉账本你用什么养小花?”讲完又觉得好像哪里不大对,噗嗤一声自己乐。
李奉恕伸出手跨过桌案,准确无误捏捏王修的脸。
“最近辛苦你了,脸上好不容养点肉。”
没手感了都。
说起账本,王修心里倒是在盘算山东的问题。老李现在是亲王爵,每年岁支俸禄七万石,锦丝纱罗一千匹,冬夏布各一千匹,盐引二千茶引一千,养军队不像以前当郡王时那么紧巴。还是穷,不够用,比起蜀王简直是小儿科。本来宝钞也有三万的,现在宝钞几乎没用,三万就只能搁着发霉。老李必须赶紧振兴宝钞,这样一来也算有个进项了。轻兵营要扩大规模,宗政鸢羡慕关宁铁骑,山东兵也得加紧训练,可着鲁王啃,王修只能继续抠搜着过日子了。
自王修掌家以来李奉恕从来没关心过自己的俸禄,具体多少他也不清楚。反正吃穿他也不挑,也没别的兴趣爱好。
王修越算钱越精神,眼睛闪闪。
李奉恕沉默一下:“你高兴什么呢。”
王修乐滋滋:“算你的俸禄,提高一倍了。等以后宝钞能用了,又是一倍呢。”
李奉恕笑一声。
他自己也在想,宝钞啊……
北京召陈驸马归京。
权道长不回京,在右玉大门口跟陈驸马依依惜别。他们俩也算患难的交情了,权道长刚到右玉发高烧,多亏了陈驸马,虽然最后彻夜照顾权道长的是陆指挥。
陈驸马握着权道长的手:“不虚此行,我已然找到了自己想寻求的。权道长也说自己这次是来求道,祝愿权道长早日找到自己想要的‘道’。”他自己赧然,“当然,我跟权道长是没法比的,我斤斤计较不过是利益得失,权道长关心的确是晏人食为天的大事。”
权城严肃:“并非如此,陈驸马何以如此妄自菲薄?我最佩服温陵居士卓吾先生,他说‘穿衣吃饭,皆是伦理,除却穿衣吃饭,无伦理矣’。你我做的是一件事,不过是寻求‘穿衣吃饭’之事,你我穿衣吃饭,天下人穿衣吃饭,都是一样的。”
陈驸马握住权道长的手,激动得眼圈泛红:“求个天下人穿衣吃饭,我与权道长共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