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一行人赶在晌午前,将小晚的母亲送到了凌霄客栈的后山,人多手脚麻利,很快便重新下葬,却是此刻,晴朗了半天的天,下起了雨。
众人都是怔了怔,呆呆地看着青黑的天,张婶打着伞来,张罗各位去山下领吃饭银子。
下雨了,凌朝风和小晚都没撑伞,他脱下自己的袍子遮在小晚的身上,小晚则用手为娘亲将石块密密匝匝地堆在坟包上,好不让雨水渗进去,抬头才发现,相公为她挡着雨,而他的头发已经被打湿了。
小晚忙站起来:“我们回去吧,反正现在就在后山,随时都能来。”
凌朝风颔首:“往后就不用担心了。”
他们互相搀扶,一步步下山,小晚问:“爹娘是不是担心会有仇家去挖坟,来报复威胁你,才不想在世上留下什么?”
她一直被许氏威胁,很自然地就想到了这一点。
凌朝风道:“也许是吧,但其实留不留下什么,他们自己也不知道,我若不遵照他们的话,还是为他们建墓立碑呢?人一死,什么都不知道了,活着的时候,要活得明白才好。”
他们回到客栈时,来帮忙的村民已经散了,小晚去厨房烧热水,把凌朝风拉进了澡房。
成亲这么久,虽然什么亲热的事都做过了,她还是头一回帮相公洗澡搓背,虽然裸裎相对,却谁也没起色心,肌肤相亲,小晚觉得满心安稳。
伏在相公结实的背上,她已经想不到,这世上还有什么,是她能放心不下的了。
凌朝风嗔道:“你打算这么一直待下去,皮都要皱了。”
小晚懒洋洋地说:“相公身上好暖,好舒服。”
当前来帮忙的村民返回青岭村,消息便散开了,王婶带了两个窝头来分给文保和文娟吃,许氏闷在屋子里,已经半天不见人。
“孩子们都饿坏了,你也不做饭。”王婶说,“怎么,往后日子不过了?”
许氏目光怔怔道:“吃什么饭,我只想喝她的血吃她的肉。”
王婶道:“去帮忙的男人都回来了,每人得了十两银子和一袋大米,可了不得,凌朝风出手真是阔绰,把他们给乐坏了。”
许氏呸了一声:“她就是知道给别人,也不肯往家里送一个铜板,她恨我也罢了,文保和文娟是和她一个爹的弟弟妹妹,她也不管。我想好了,我再也不指望什么了,穆小晚她有本事,就别落在我手里,但凡有一天落在我手里,撕不碎她我就是她生的。”
王婶劝道:“说起来,她到底怎么跟胭脂铺的老板娘说咱们的呢,过几天,我们再去镇上转转,打听打听怎么样?”
许氏蹙眉瞪着她,王婶道:“别和钱过不去啊,那些胭脂,我们卖了好多钱呢,不是吗?”
而清明节后这一天,岳怀音便带着素素去码头送货,回来时到客栈歇脚,说是馋了彪叔那日说的山笋野菜,想吃了饭再回去。
她笑着问:“怎么不见小晚和凌掌柜?”
张婶并未提起小晚娘亲迁墓的事,只道:“他们在后山,一会儿就回来。”
素素跟着张婶去后厨,张婶要让她带些笋回去给陈大娘吃,留下岳怀音一个人在店堂,她下意识地起身往后门来,刚好看见凌朝风带着素素从山上下来。
他们落到平地上,凌朝风弯腰拍了拍小晚裙摆上的泥土,小晚则摘下落在丈夫脑袋上的树叶和花瓣,之后不知撒了什么娇,凌朝风背过去稍稍弯腰,小晚一下子跳在他背上,把她往这里背。
走得近了,自然互相就看见了,见岳怀音站在后门望着这一边,小晚拍了拍丈夫的肩膀说:“相公,放我下来吧。”
“不碍事。”凌朝风不以为然,一直把小晚背到了岳怀音面前。
“你们上山挖笋?”岳怀音问。
“就是去散散步。”小晚把裙衫整理好,客气地问,“岳姑娘,你怎么来了?”
岳怀音便说想来尝尝这里的笋和野菜,他们往店里走,见素素从后厨过来,小晚立刻高兴了,亲热地过去和她说话,与对待岳怀音的态度,完全不同。一直以来,小晚对她固然客气,可实在生分得很。
而片刻功夫,吃得便送来了,彪叔用嫩笋尖切丝,炸的三丝春卷,用野菜做了豆腐羹,因起了油锅,便又炸了几块大猪排,还有艾草汁和面做的豆沙馅儿青团。
素素吃得很开心,小晚在边上和她说说笑笑,只有岳怀音食不知味,又或许是她吃过太多好东西,也不稀罕彪叔的手艺。
凌朝风呢,远远地站在柜台后,看也不看这里一眼,连和她说句话的人都没有。
张婶拿着食盒来了,说青团做得多了,请岳怀音带回去给店里的伙计尝尝。
岳怀音谢过,至此,一直到她离开客栈,除了一声“再会”,就没再说过别的话。
回去的马车上,素素小心地捧着食盒,也没留心岳怀音的表情,到了店里后,将点心分给众人,自然也留给了岳怀音一份。
分完点心,素素便往前头去,却不知她刚走开不久,小姐就打开房门,将点心扔了出来,屋顶上的野猫看见,猛地扑下来叼走了。
这一幕,刚好叫陈大娘看在眼里,她端着簸箕拿着扫把,悄悄地退开了。
客栈里,小晚和张婶一道给二山准备衣裳,知道他七月就要动身去京城,虽然京城什么都买得到,合身的衣裳和鞋子,还是自家准备一些备用着的好。
除了夏日的单衣,还有冬天的棉袄,都盼着他这一去中了举人,投在京城哪位高官门下,一年半载后上了殿试,夺个状元衣锦还乡。
飞针走线之间,婶子笑道:“晚儿,你很不待见岳姑娘呢,素素不在也罢了,素素在时,越发明显,旁人瞧着,好像是故意冷落她。”
小晚没有停下手里的活儿,要把鞋垫子给二山缝得厚厚的,张婶按住她的手说:“晚儿,道理婶子也懂,自然也站在你这一边,可有时候,做人还是要圆滑一些。有的人,你要看清她的性情,宁可得罪真小人,不可得罪伪君子。或许,她本来还客客气气,你这样对她,反而把她激怒了。”
“激怒了她,她就能光明正大地惦记别人的丈夫?”小晚反问张婶,“非要人人都和她做朋友吗,我要是不乐意呢,而她是我的什么人,我要哄着她让她开心?要说她救了素素和陈大娘,这份恩情我不会忘的,但这是两回事。”
婶子摸摸小晚的脑袋:“我家内掌柜,可真了不得,我和你叔还总担心你耳根子软心肠好,容易被人骗。”
小晚目光直直的,带着几分恨意:“我来了客栈,遇见叔和婶子,遇见相公和二山,我才知道这世上有好人。昨天要不是我们三人人手不够,来不及把叔和二山找去,我根本不想让那些人帮忙。青岭村那么多人家,那么多年,就从来没有一个人站出来为我说句话,更别提那些婆娘在那女人面前搬弄是非,看着她打我娶乐。婶子,我在来这里跟你们过好日子前,每天见到的都是这世上最丑恶的嘴脸,最歹毒的人心,那么多人啊,怎么就没有一个好人?”
“小晚……”
“不过我现在想明白了。”小晚说,“除了那些撺掇那女人打我的,其他不管不顾不插手的,他们并不是坏人,他们只是太冷漠,而我不能因为别人不帮我,就认定他们有错认定他们是恶人。相公说,我们开客栈是做生意,不管家务事,虽然我理不清这里头的话,可我觉得道理是一样的。这世上,就没有谁该为了谁做什么,自己的事,凭什么要别人来负责任呢?”
张婶怔怔地听着,捧着脸说:“我以为你整天开开心心的,脑袋里不会想这么深的事,原来你心里都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