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安摇头,“您……您又不是不知殿下的性格,他原本便不适合生在皇家。”
阜怀尧冷笑一声,几乎将手中的酒杯捏碎,恨声道:“儿女情长英雄气短,朕最恨的就是他的妇人之仁!”
常安瞬间错愕,他的主子平生性格内敛,喜恶都在方寸之间,他从未听过他这么明明白白地告诉他人他喜欢什么厌恶什么。
阜怀尧也反应过来了自己的失态,微微闭了闭眼平息不稳的呼吸,声音低了下来,“什么重情重义什么忠孝两全,皇家根本就不稀罕这些,他想逞英雄他想心甘情愿连命都不要,也不看看朕肯不肯要……”
听到这里,这会儿常安多多少少也能猜到事情的部分,语气透出了一分无奈,“爷,您越陷越深了。”
“朕不及他,”阜怀尧自嘲道,“为了玉衡兴亡,朕什么都可以牺牲,他却做不到。”
“因为您是如今的玉衡共主。”天下与挚爱孰重孰轻,从来都是各人心中有各人的衡量。
阜怀尧低下头,语气里终于化去了刀锋一样的凛冽,微弱的感伤如同藤蔓一般绕着字音顺着他的呼吸漂浮出来,“可是常安,朕不想他死……”
……
乾和宫,内殿,淡淡的血腥味弥漫在空气中,为皎洁的月光都蒙上了一层微弱的血色印记。
阜远舟放下碗,腥甜的液体还在喉咙里滚动,顺着食道流进胃里,他觉得有些反胃,但是身体却抗拒不了摄入的愉悦,这种感觉该死的难受,他禁不住将眉头蹙得死紧。
阴沉的灰袍子医者不甚在意地将碗收了起来,问道:“够了么,尊主?”
“够了,”阜远舟受不了地摆摆手,“每个月都受这种苦,难为你们了。”
“差不多二十年了,习惯了便没什么了。”秦仪随意道,将扎在他身上的银针慢慢取下来,那已经蔓延到下巴的诡异图腾也渐渐缩小了。
“能重新把它压制下去吗?”阜远舟靠在了床柱上,问。
“可以,”秦仪道,“不过,蛊王性格刚猛,属下保证不了下次,尊主还是少和申屠谡雪接触的好。”
“可惜我有预感,他的出现定是关键。”他们虽是靠在暗处略占上风,不过这种优势维持不了多久,所以要在申屠谡雪身上找突破口。
秦仪却是持不同意见,“尊主您的行动越来越冒险了,今晚虽然试出了申屠谡雪的实力和目的,也拿到了失败品的血,但是您也花了大力气来压制蛊王,当年选择蛊王就是因为它的凶悍,谁知下一次您还能不能在申屠谡雪面前不暴露身份?”
“不冒险还能怎么样?”阜远舟无可奈何一般道,“左使,你记不记得我今年多大了?”
秦仪一愣,有些没反应过来,“您周岁二十一……”话音戛然而止,他身形颤了颤,手里的银针顿时滑落到了地上。
阜远舟也不意外于他的反应,面上倒是一派平静。
秦仪好一会儿才缓过来,蹲下去将银针一一捡起,掩饰着自己脸上的神色,“抱歉,这些年过得太安逸,属下都记不住时间了。”
阜远舟笑笑,只是看不出笑意,“我也不记得了呢……”他一直以为自己的时间还足够多,可以慢慢和阜怀尧耗下去。
“那您有什么打算?”
“其实也没什么关系,按计划走就行了,反正很快就会结束的了,”阜远舟淡淡道,双眸黑不见底,“而且,更心急的,怎么说也该是宿天门的人。”
秦仪收拢好散落的银针,站起身来,问:“为什么不借助朝廷的力量?宿天门的人已经把注意力都集中在了玉衡,朝廷将会是我们最大的助力。”
阜远舟却是道:“这是魔教的事情,何须别人来插手?”
秦仪坦言了他的不解:“当日借蛊王毒性冒险喝下鸩酒赌皇帝的信任,好有朝一日能接其力对抗宿天门,为什么事到临头,尊主您反而护着朝廷了?”
提及那场谎言最初的起点,阜远舟的眼神猛地一颤,一丝痛楚飞掠而过,厮杀出明晃晃的几缕血丝。
如果那时候没有去赌那面冷心难测的兄长的恻隐之心,如果那时候跟着听舟离开京城……事情是不是就会走向另一个结局?
没错,从那杯毒酒开始,谎言就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始料未及不假,心灰意冷不假,伤心欲绝不假,但是总有些东西是假的,比如那杯毒酒其实毒不死他,比如了残红的影响远远小于阜怀尧的预料,比如他掌管的礼部户部的臣服,比如,苏日暮的出现……
可是爱情在欺骗中生根发芽,伸展枝叶开出了妖娆的花,美丽——却致命。
阜远舟压抑着声音,似乎在同时压抑着某种情绪,“我不会拿你们的命开玩笑,没有朝廷,魔教也不会输。”
秦仪看着他,“你究竟是护着朝廷,还是在护着皇帝?”
“当然是护着他,”阜远舟平静地道,“我以为你很清楚。”
“世间焉得两全法,”秦仪眼中略染悲悯,“你想要护着皇帝,怎么能保证不赔上别的?”
阜远舟却是笑了,眉眼淡漠的模样像极了阜怀尧,只是他们所求的事物不同,“除了他,我什么都赔得起。”
“包括你自己?”
“包括我自己。”
他的话太笃定,叫秦仪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他活了几十年,又坐在刹魂魔教左使的位子上,什么样的痴人没见过,但是他们总能一个比一个叫他震撼。
“你这么做,可有想过皇帝的心思?”一味付出,并不意味着能有同等的回报。
“想不想又能怎么样?他的心里,江山总是最重的那份。”阜远舟低下了眼帘,“可是我也顾不上了,谁叫他是我的命呢?”
……
东宫殿外。
听得动静的时候,常安一抬眸,便看见一抹蓝影提着灯笼沿着青石路走来,上一眼还在数米之外,下一步就已经径直越过了他往里走去。
蓝色的衣袂的夜风里打了个滚,男子清润的声音顺着风传来:“辛苦常总管了,皇兄有我照顾便是,你回去罢。”
常安被他的动作惊了惊,闻言,急忙转身,“殿下留步。”
阜远舟停了下来,但没有回头,淡淡问:“常总管可有要事?”
常安望着他在夜色中依然笔挺的背影,微顿,只说了一句话,“爷在喝酒。”
不用他细说,阜远舟也明白他的意思。